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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汴康旧事 ...

  •   "岁在摄提格,昴宿犯井钺。
      朱城融赤霄,胡骑嚼更柝。
      老妪骸为楯,九镞贯脊立。
      焦指画血砖:孙曹记此夕!"
      前朝宋废帝元和二十一年七月十六,夜漏未尽,城东军械库的守卒王五打着瞌睡,倚着库门,手里攥着半块冷硬的胡饼,眼皮不住往下坠。
      忽地,一阵焦味钻入鼻孔。
      王五猛地睁眼,抬头望去——只见库房梁木缝隙间,一缕青烟正悄然渗出。他慌忙起身,却见那烟越来越浓,渐渐化为黑蛇,在房梁上游走。
      “走水了!”王五嘶吼着扑向铜锣,可手刚触碰到锣槌,头顶“咔嚓”一声巨响——一根烧断的横梁轰然砸下,火星四溅。
      火舌舔上堆积的箭杆,弓弦,又顺着桐油桶流出的油渍,一路蜿蜒至库门。王五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火势“轰”地窜起,眨眼间吞没整座军械库。
      南风骤起,带着火星飞过坊墙,落在东市市肆的绸缎堆上。
      上等的罗吴绫在火中蜷曲成灰黑色的蝴蝶,隔壁油坊的榨油机突然爆裂,滚烫的菜籽油像金蛇般窜出三丈远,八十老翁正趴地求水,油瀑过处,白发“嗤”地腾起青焰,似戴了顶火冠。皮肉剥落时,骨架仍保持爬行状态,指骨抠进青砖缝三寸。
      药铺的掌柜试图抢救祖传的《本草纲目》,可那点火早已占满药柜,百年山参在陶罐里发出“噼啪”爆响,当归,黄芪燃烧时竟飘出诡异的药香。朱砂,水银遇火后随着烈焰,起红雾,几个咳嗽的百姓没跑出三步便口吐黑血倒地葬入火腹。
      与罗吴绫齐名的杭绸遇火即蜷,亦逃不开同样下场,裹在逃命的绣娘身上,如活活蒸茧,今日刚过门的新妇同夫君急行,金线在火中熔成赤浆,顺着他们七窍灌入,眼珠被烫成白蜡状鼓起,嫁衣上的鸳鸯还在燃烧。
      但城中军户却不知所踪,百姓四处逃窜,一布衣妇人携一双儿女狂奔于南街,南城门是宣城最晚闭的城门,他们身后是数不胜数的人,有老翁来不及穿衣而打赤膊,亦有老妪赤脚沾满污垢,在这里没有人想死。
      很快新火乱窜,妇人身后不过五百步的距离,哀嚎遍野。
      往日朱色的城门混入黑夜中,静静看着自己庇护的百姓是如何惨状,如何低三下四地祈求着自己,那妇人将两个稚童死死护在胸前,他们不知道发生何事,呆呆看着母亲苍白而绝望的脸,那双爱笑的眼睛如同枯水般无波无澜,火焰似厉鬼猛地吞噬身后三人,不过一瞬,上一刻活生生的人立即变为焦炭。孩子们终于害怕了,不止妇人的孩子,尚在襁褓的婴儿,十岁的孩童皆大哭起来,人群挤在城门处。
      可城门纹丝未动。
      最深处的妇人用不过六尺的高度给孩儿们丈量起一方小小天地,稍大的男孩擦干净泪水,对着母亲喊着
      “娘,昀儿饿,想回家......爹爹是不是要回来了,昀儿想要看爹爹。”
      他轻轻拉着母亲的衣角,牵着才三岁的妹妹,奶声奶气地说着,可惜他太小了,五岁的他认不出母亲渗血后背,亦没有发现自己和幼妹的空间越来越小,直到他把母亲的衣角扯断,猛地摔在城门上,浮沤钉怼得他脑袋生疼,妹妹似懂非懂地揉了揉哥哥头。
      城门的外头发出稀稀疏疏的响动,两个孩子悄悄透过门缝往外看,一威风凛凛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不计其数的士兵,他们在笑,个个嘴角都裹满络腮胡,笑的和似乎是嘲笑着城门另一侧求生的百姓,头个士兵发现窥视的两个孩子,恶狠狠探过来凝视,嘴里怒骂着,那双上吊细眼把妹妹吓哭了,她扯着嗓子
      “娘,吓......吓”
      她哆哆嗦嗦凑近母亲怀里,可此刻的母亲哪有力气保住受到惊吓的女儿,她身上的重量快要遭不住了,男孩终于懂了现在发生何事,轻轻抱着妹妹,肉乎乎的小手指勾着妹妹的指头。
      “娘,外头有人,长得奇怪......好多人,昀儿怕”
      他这番话如雷贯耳炸响拥挤的人群,在每一刻便有两三人前往黄泉的当下,炙热的火光不再狰狞,那些处于安全之地的人议论纷纷
      “有人?难道是朝廷的人?那太好了,不会死......我,我能活下去了”十几岁的少年开心坏了,方才逃跑时死死抓着的玉佩都欣喜地亲了又亲,“娘,孩儿和爹爹不会死了,你在那要好好保佑我们,还有大家,都要平平安安地”
      在他身前护着他的父亲冷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傻孩子,朝廷?你没听见人娃娃说长得奇怪吗,本朝士兵什么打扮又不是没有见过,我猜八成是......”他没有继续说,但是聪明人一听还有何不晓得的,那只能是胡人,不是北戎,便是西羌。宣城富,又曾是前朝国都,纵使本朝将都城迁至汴康这的财富也不可小觑,今上喜奢靡,前两月才建好雍南行宫,尚不足三月,他便要通渠,为游历江南各景。
      离他们最近的是隔两户以贩卖布匹为生的孙福,他见形势不对,身先士卒决定一探究竟,他仗着身子轻小,钻了下去
      “嫂子,我看看”妇人听罢,又费力撑起更多空间,男孩把妹妹抱紧怀里
      他仔仔细细瞅了好几眼,大惊失色,忙得起身,本就如抹粉的白脸蛋更加惨白,他微微退后几步,崭新的青色长衫落满污泥,布鞋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一脚,他想要离这座冷酷的城门越远越好
      “真是胡人,好多胡人,他们在撒油......都要死,我们都得死啊,不行,不行!”他大叫,方才的少年抓着父亲,无力地喊着“爹”,大家越来越沸腾,将外层的求救声掩盖,妇人已经压不住人的恐惧,她渐渐要倒了下来。
      男孩发现离自己不过两步的距离有一缺口,他抱着幼妹爬了过去,因为他看见这里有爹爹最喜欢的雏菊,这是娘说的。
      娘每次都会带着他和妹妹到田野里摘好多雏菊,妹妹每次都很开心,但是每次这些漂亮的花花都归了一块石头,娘总是笑着看着石头,郑重其事说着好多他听不懂的话
      庆幸没有人突然出现,孩子们没有受伤,妇人大惊,想要拉回孩子“昀儿!玉儿!”她刚喊,便被众人淹没。
      她的发髻已被逃命者的手扯散,她见着儿女那打满补丁的靛蓝短衫在人群缝隙间一闪,像尾鱼儿游进混着血的护城河。
      她左脚的绣鞋不知何时掉了,黝黑的脚趾踩上碎瓷,她不觉疼痛——临家的壮汉正踩着她往上爬,靴底铁钉扎进她锁骨,把她定在原处。
      踩踏声如暴雨砸瓦。
      她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脆响,却还在缝里仔细寻找孩子的身影
      “娘”
      是昀儿的声音!她听见玉儿弱弱地喊着饿,随后拼命转动唯一能动的右手,从怀中摸出早晨没舍得吃的麦饼。饼早被压成粉末,混着掌心血黏成团。
      “走!”
      最后的力气随着这声“走”飘走了,她看见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变形,扭曲,折断,像秋后被霜打蔫的茄子。濒死的她嘴角含血,消瘦的身子满是青紫,剧痛顺着神经直直抵达颅顶,但她看见儿女们找到一个小洞钻了出去,她笑了,心满意足地同这百年来的母亲一样惟愿儿女永安而落幕。
      城门下已堆起七层人垛。
      最底层的是徐铁匠,他被长矛钉在门板上,肠子垂落如绳梯,第二层是抱婴的老妪,焦黑的臂骨恰好形成踏脚处,第三层是三个互相掐死的商人,扭曲的脖颈卡成天然的把手。
      “踩着上!快走!”坊正颤抖着举着火把。火光中,人梯的每一级台阶都在蠕动——那些尚未断气的伤者,正被一双双逃命的脚踩得内脏里头的血从口鼻喷出。
      其他人顺着如山的尸首想要向上爬,有着求生的本能,但外头的胡人一个个早已拉满弓箭,万箭齐发,他们如同鸟儿折翅般坠落于地。
      “放箭如割韭”
      “箭穿童喉似笛响”
      胡人士兵大笑。他们专门瞄准大腿射,让中箭者卡在尸阶里哀嚎。有个秀才被射穿膝盖后,用牙齿咬住上方尸体的脚踝,拖着断腿又爬了三尺才咽气。
      卯时,尸阶已高过城垛。
      而这场浩劫中,存活的只有昀儿和玉儿。
      幸好玉儿不哭不闹地在昀儿的怀里睡着,小小两个娃娃手腕上都挂着母亲编的长命缕,静静地躲在草丛里,昀儿虽然不知道胡人是什么意思,但他好像懂了什么叫死亡,爹爹是这样,娘也是这样,将来他和妹妹也会是这样......
      火烧了三天,没有第三个活口留下来,但传到汴康却足足三月,三月很长,长到昀儿和玉儿流浪到了魏都,三月也很短,胡人费了整整三个月将汴康底下大晋第二繁华的都城搬空,最先闯进的士兵踹开裹成一团的焦炭,见着一块玉佩被尸首死死攥住,他挥着弯刀砍下尸首手臂,夺过玉佩,“这玉佩成色不错,不愧是宣城,好东西随处可见,但这种平头老百姓也配有吗”他奸笑着,随着同伴一起继续洗劫。
      这便是宣城大火。
      自此,各地群雄逐鹿,燕庆冯氏独占鳌头,抢在吴楚宋氏宋铭之前,攻入汴康,砍下宋废帝头颅,又以雷霆手段击败其余势力,冯氏冯知远于汴康登基,改国号周,年号康盛,是为周太祖。
      康盛三年,小国利阇势弱,向周称臣,却求娶公主以示秦晋之好,利阇虽为小国,却坐拥金银矿无数,无数豪强念之,太祖心喜,然太祖幼年丧母,父未再续,其仅有一弟一妹,弟冯存源,获封燕王,赐封地荆州三郡,妹冯妙觉,封永泰公主,封地信阳五城。建国之初,尚不稳固,燕王与太祖轮番规劝公主,终永泰公主和亲利阇换得金矿三座,银矿五座。却无外人知晓,太祖下旨那日,永泰公主府邸悄摸摸抬出两具孩童尸体及一具成人尸体。
      太祖心系家国,征战时未纳一妻一妾,故未有子嗣,康盛五年六月,帝下旨“寒门可入仕”,但不过几日,帝突发恶疾,至七月,帝崩。因其无子,中书监王启,中书令谢升上奏,拥立燕王为帝,是为太宗。
      太宗改年号宣平,太宗早年娶妻,妻生二子,长名孟徵,次曰仲德。妻早逝,追封顺贞皇后,二位皇子分封裕王,康王,其后数年,太宗未再有一子
      宣平二十六年,以云州为起点,接连零陵,苍梧,建章,官宁四郡数月未降雨,其后三年,天大旱,百姓苦不堪言,竟相食,太宗好大喜功,贪恋美色,令京中十户无朱颜,百户无婴啼。
      帝听信江湖术士传言,以一百童男童女为祭,惹民众怒,起义揭竿而起,帝惧,携宠妃郭氏窜至西川,此时北戎西羌趁机侵扰夺西北十五郡,而裕王战时即位,是为代宗,代宗仁善,不过月余,平息内乱,与北戎西羌定下盟约,却未能收复西北。
      不久,太宗归汴康,降代宗为楚王,楚王女名唤悟清,幼喜闻佛音,由乐安公主贬为乐安县主,代宗后羊法慧为楚后。楚王妻女幽禁南苑,同年中秋宫宴,楚王醉酒溺毙于太液宫池,南苑突发大火,无一幸免。
      宣平二十八年,西羌撕毁盟约,攻下会方,太宗大怒,派遣骠骑将军崔琰率三千兵攻敌,但满朝文武未曾料到,太宗择五千老弱妇孺为粮,而崔将军行至渭河,那五千妇孺却不翼而飞。
      太宗连派三道诏书召回崔琰,随后不过月余,嵇东崔氏一支全族判腰斩之刑,唯一幼女逃出生天,得以留住性命
      但民间旱灾未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汴康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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