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穿婚纱的少女(下) ...
-
“快来看,”吉儿兴奋道,“我找到了妈妈的宝藏。”
妈妈的衣柜是一只造价不菲的天青石嵌面乌木柜子,是爸爸去年拿到一笔丰厚版税后,托人在佛罗伦萨为妈妈定制的。此刻柜门被打开了,吉儿往旁边让出半道缝隙,示意芬夏过来看。
两个女孩头挨着头,目光掠过柜中物什。有三条带花边的三角围巾和三顶滚着蓝色、青色、棕色丝带的女帽。一旁放着三个用白色细棉布缝的薰衣草香袋,每个上面都绣着一朵不同的花——一朵紫罗兰,一朵蝴蝶花,一朵秋天的番红花。再往下,是妈妈那些剪裁考究的淑女套装,端庄得仿佛能听见修道院里修女嬷嬷的赞许。接着是几条适合参加宴会的晚礼服,领口稍稍露出优美的肩线与锁骨,但到此为止了,往下都被裹得严严实实。
在这叠衣物底下,啊,是那条简直拥有一整座花卉博物馆的裙子,梦幻如春天,散发着一片微妙、暖昧、蛛网般的柔软。芬夏刚触到布料,吉儿便一把扯出裙子抛在她怀里,“你喜欢它吗?我要给你看的可不是这个。”
吉儿跪坐在地毯上,拉开衣柜最下层的抽屉,掀开一幅漂亮的印度刺绣,那件被珍藏已久的新娘礼服终于展露真容。精美绝伦的,由丝、绸、蕾丝堆起来的王国,象征着纯洁与神圣的白。
白绸缎很容易显出污渍,白纱被手指一碰就会扁塌,白玫瑰只需轻吹一口气,花瓣便会簌簌飘落。柔滑的、脆弱的、美丽的。
“不知道我们穿起来合不合身。”吉儿说。
“或许我们不该碰它。”芬夏说,“妈妈把它很好地收在这儿。”
“或许它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或许它也在等着被人拿出来好好欣赏。对一件美丽衣服来说,它等待的可不是被锁在抽屉里的命运。”吉儿披散着头发在背上,头慢慢偏向了一边,脸上充满月光的着迷。
芬夏把嘴阖上,她看了一眼那条印花裙子,想了想,从角落里捡起一枚沾满蜜粉的硬币。
“人头就穿。”她望向吉儿。
向上一抛,又接到手心。她张开紧握的手掌,把掌心里的东西托到吉儿面前。它正静静地仰着印有头像的一面。
吉儿深吸一口气,一瞬间,把压在婚纱上的一大堆薄纸通通打开了。经过不受打扰的这么多年之后,它们懒懒地窸窣作响,抖落时凭空腾起半掌高的尘雾,恍惚间似有幻影飘浮四散。她拨开纸。
最上面垫着棉纸的,是一顶新娘花冠,绢制玫瑰簇拥着几枝铃兰,东一颗西一颗地点缀着珍珠,模拟出晨露垂坠的模样。经年累月的挤压让花瓣有些蜷曲,有一朵玫瑰近乎扁平。吉儿把花冠拿出来,放在手心里转了一圈,仔细把花都抚平,把它安放在床上。
女孩们又拉出瀑布般倾泻的白纱,仿佛能铺满整个房间,一直穿过花园漫到隔壁玛丽娜阿姨的窗前。吉儿在朦胧的白色漩涡里跌撞打转,面纱缠住她的脖颈、蒙住她的眉眼,她左转右转,却被缠得更厉害。芬夏加入进去,姐妹俩用双手和纱幔扭打,挣扎了半天终于获胜。吉儿将它气呼呼地甩在花冠旁,芬夏拿起来耐心整理好。然后轮到礼服了。新娘的礼服沉甸甸的,雪白绸缎上有一层光泽,像一汪水,房里的月光全集中在上面。
双胞胎对视一眼,她们几乎同时扯下身上的睡衣。吉儿抖开那条印花长裙,将裙腰对准芬夏的肩膀,把妹妹裹了进去,布料上盛开着数不清的花朵,整个花园都织进了裙裾。
“该我了。”吉儿催促着。芬夏半跪着托起新娘礼服沉重的缎面裙摆,让吉儿踮着脚跨进去。
太大了。全都太大了。妈妈是丰满优美的体态,不管是裙子还是婚纱,单一件就能把两个瘦巴巴的女孩全装下,来一场连体双胞胎婚礼。
吉儿失望得要命。她在白绸缎里翻来滚去,把裙摆往前踢开。芬夏一阵冷战,长满花朵的薄纱贴在皮肤上起伏,滑过全身像冰水慢慢浇遍。
吉儿走到梳妆台旁,要去拿别针别住宽松部分,但她看见镜里的自己,发现礼服就算太大也无所谓,领口恰好滑落在胸脯上方,像是伊丽莎白时代的少女洋裙。礼服反射的光辉将她的小脸衬得愈加苍白,这一身华丽帐篷反而更凸显她身材的苗条。芬夏走过来和她并排站在一起,月光的一池映影里,繁花薄纱和垂坠绸缎,光辉耀目,坠入梦境。
“我们美极了。”吉儿惊叹道,展示着她微微挺起的肩胛骨,“我们不需要新郎,只需要我们自己就够了。”
吉儿又来了新乐趣,她把妹妹的新长出来的头发高高梳卷起来,像芭蕾舞者那样梳紧,盘起小小的发髻,又把自己的头发弄成各种样式,拧成不对称的造型,统统抓向一侧肩头。她拾起放在床上的玫瑰花冠,戴到自己头上。
“爸爸妈妈多幸运,”吉儿陶醉道,“拥有一对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儿。”
“我们应该到花园里去,在夜色里跳舞。”芬夏对着姐姐微笑,非常甜美、可爱的笑,就像乖小孩收到生日礼物时的微笑。吉儿奇异地看着她。
“哦,我的小雀儿。”吉儿爱怜地贴了贴妹妹的脸蛋,“我们要去花园里,说不定能撞见发光的小精灵和揣着金色怀表的兔子。”
月亮弯起唇角,清风吹进门廊,抚过女孩们的颈,拨弄她们的发。一群栖在新生蕨丛里的兔子把女孩儿吓了一跳,等她们定下心神,才发现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谁都没有揣着那只神秘的怀表。茂密的蕨长着小小的、坚韧的螺旋纹复叶,像极了刚出生的、鳞片还没长出来的蛇。
午夜,午夜。花苞初绽,释放着午夜的甜香,万籁俱寂,仿佛世界尽头。她们手牵着手,裹着绸缎的硬壳,裙摆拖在身后,颤抖着呼吸,移动着双脚,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后的、仅存的两个灵魂。在那又深又蓝的穹隆下,她们神采飞扬得全身战栗。那么圆的月亮,树上沉沉栖满做梦的鸟儿,蜘蛛吐着闪烁的几何形陷阱。沾着露水的青草舔过她们的脚,像友善的夜行小动物,草叶感觉起来比白天更长更黏人。
她们脚步所至之处,风也悄然停歇,空气澄澈得近乎透明,像被月光反复漂洗过的玻璃罩子。周遭的一切——柔韧的枝桠、蜷曲的花苞,都在黑暗中清晰浮现,仿佛透过水波看去。
“我从没想到夜晚会是这样。”吉儿呐呐道。
“要是玛丽娜阿姨从窗子里看见我们,会说些什么呢?”芬夏问。
“她准会扬起眉毛,‘哎哟!瞧这一对月下的宁芙仙女。’”
双胞胎哧哧笑了起来,她们坐到前门的白色台阶上。
“爸爸妈妈这会儿在做什么?”
“爸爸在电话里说他们要出发去凤凰城。”
“那座以不死鸟为名的城市,听说它坐落在沙漠里,热得能把柏油路晒化,行人的鞋底都会黏在上面呢。”
“不死鸟喜欢炎热。每隔五百年,它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会外出衔来芬芳的树枝,垫在身下,吐出火焰自焚。火焰快燃尽的时候,会有一只新生的不死鸟从灰烬中飞出。”
“不死鸟会永远不死吗?”
“书上是这样说的。”
“哦——哎,爸爸妈妈会不会正在凤凰城的沙漠里,也像我们这样,望着无穷大的天空,在里面找几颗葡萄干大的星星。”
“沙漠里的星星一定比我们在这儿看到的多。”
“别当个扫兴的小混蛋。”吉儿嗔怪地嘟囔,又宠爱地倚到妹妹身上。
“我离不开你。”过了一会儿,吉儿轻声道,“跟着爸爸去美国那次我就发现了。我离不开你,我没法过没有你的生活。就好像我变成了被丢在无数颗葡萄干星星里的一枚硬币,被它们挤来挤去,我觉得好寂寞,希望有其他硬币来做伴。那些男孩子像不同口味的葡萄干,在这里,在那里,偶尔露出一两颗闪耀的,但他们永远不会是那枚硬币。”
“我是你的硬币。”芬夏说,“你也是我的硬币。说不定我们一出生就是一对分不开的纪念币,正面是并蒂花,背面是交叠的月亮与太阳。”
“你这个……讨人喜欢的小混蛋。”
“吉儿——”
“怎么啦,还不乐意我这么叫你?”
“不是,是门,你看,门是关着的。我们出来时把门带上了!”
芬夏看着吉儿猛地转头,又僵硬地把脖颈缓缓扭回来,同她面面相觑,便明白她也没有拿钥匙。
她们没有钥匙,被锁在门外了,被自己锁在门外。姐妹俩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呆住了。
“房间的窗户没关,顺着石榴树,我们能翻进卧室。”吉儿说。
“我们该去敲玛丽娜阿姨家的门,她有备用钥匙。”芬夏说。
“要是因扎吉兄弟也下楼来了呢?”吉儿虚弱地说,“菲利普昨天回家来了。”
“哦,”芬夏迟疑了一下,“你不想见到他?”
“我不想穿着婚纱见他。我宁愿一晚上都被反锁在门外,也不要被他看笑话。”
沉默漫过两人。吉儿瞥到妹妹的脸色,补充道:“我不是放不下他,只是——谁想在旧情人面前出丑?”
“十二岁那年,我们爬过那棵石榴树。”芬夏在心里叹了口气,说,“现在我们十五岁了,更加强壮,更加有力,没道理爬不上去。”
吉儿眨了眨眼,耳朵里的血管开始突突猛跳,“你是说——”她几乎要贴到妹妹脸上,双目熠熠发光,“你是说,你觉得我的法子可行?”
“走吧。”芬夏站起来,“我们爬树进去。”
多节瘤的石榴树枝上结满花朵,透过黑暗和娇嫩的花枝,她们可以看见亮着灯的卧室。姐妹俩以前爬过这棵树,上树只需几分钟。一开始是吉儿的帽子卡在了枝杈间,爸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苦写,妈妈去镇上商店买东西,出门前叮嘱她们别去打扰爸爸。吉儿一咬牙,手脚并用地攀上树干。自那以后,爬树成了双胞胎新的秘密游戏,直到某天被妈妈撞破。
她们很快攀了几下,又往上一纵,到了茂密的树叶中,下面的枝叶大为惊愕,一起剧烈地摇晃起来,汇成一片波浪起伏的哗哗声。
“穿着这件礼服可真是不方便。”吉儿叹气,她扒住哆嗦的树皮,双腿蹬在树枝分叉处上,缎面裙摆像朵沉甸甸的睡莲耷拉在半空。
“我们得把裙子脱了。”芬夏说,“它们会让我们被缠在树枝间不上不下,动弹不了。”她拨开枝叶和簇簇石榴花,抓在一根树枝上。她立刻把印花长裙褪到腰间,屈膝踩稳树杈,让脚踝从布料中脱出,然后把散落的裙摆收拢,卷成一团,塞在自己的臂弯里。等爬上去后,她会把它拿回屋里收进衣柜,但愿妈妈回家后不会心血来潮地去查看它。
树冠另一头,吉儿的婚纱拖尾缠在交错的树叶间,蕾丝花边被树刺勾出细小的裂口。芬夏像只灵巧的花栗鼠,钻过去帮她滑开拉链,蓬松的裙摆塌下,像被戳破的云朵轰然坠落。姐妹俩把新娘礼服层层对折,揣在怀里。
天空中的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不久后,月亮就会下山,她们会被完全的漆黑吞没。双胞胎现在完全赤裸了,就像她们刚从这个世界分娩,刚剥落胎膜时一样。她们把自己抛进石榴树的怀抱,树皮剐蹭着她们的小腿、大腿、柔软的肚腹。手勾、脚踩的每一下都刮得她们好疼。一度有根树枝在她们信任的脚下呻吟着断裂,她们只能互相搂抱着紧紧攀抓,悬挂在天与地之间,像两只惊惶的雏鸟,在满是摇曳树叶和阴影的世界里盲目踢蹬,拼命要找一处安全实在的立足点。
她们一路爬,石榴花一路掉,渐沉的月亮在叶间眨眼,树枝粗硬的手不怀好意地伸向她们,戳她们的眼睛,抵住她们喘气的嘴。那两团美丽的裙装像是两个笨拙累赘的圣诞礼物,被她们紧紧攥在手中。
终于,她们看见卧室窗台在上方出现,仿佛瞥见应许之地。所幸,最后一根粗壮的枝桠距窗台不过咫尺,她们只需要把自己和衣服往上甩进窗户。谢天谢地,窗户开得大大的,照映出金光灿灿的光圈,通向柔软的床铺。
两个女孩摇摇晃晃地在树枝叶间蹲伏,全身紧绷,咬住嘴唇。吉儿头晕目眩,几乎要一头栽下树,落在不友善的地面。芬夏抓着姐姐的胳膊,催促着让她先往窗台爬。吉儿伸长手臂够到了窗台边缘,芬夏环住她的腰把她往上送。
印花裙和婚纱被奋力向上抛出,繁花和白纱散展开来,像两只大鸟落在窗框上,停顿了令人惊慌的一刻,接着朝内滚进房里,翅膀扑打着盖住瘫倒在地的吉儿。芬夏跟着攀跳上去,一头栽进房里。
她们颤巍巍地抬起头,彼此对视。这对满身大汗的姐妹,浑身瘀伤和血痕,又哭又笑,搀扶着好不容易站起来,沾着碎叶与花瓣,相拥着跌进床铺里。她们钻到了同一张床上,像回到了婴儿时期,蜷缩在同一片狭小天地里,肌肤相贴,不分彼此。她们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