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叁贰 佳期盛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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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今日找我，说的第一句正经话，是为你那女同学请一份推荐信。”
对他包下全海市最豪华大饭店的夜场，请来政商名流，还有最出名的歌星献唱，她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进一步解释？
裴宗邺看着乔璃，心中奇怪的竟没有什么波澜。
若是别人在裴大董精心作场时做出此等言行，那必然是要被视为不识抬举然后请出去的，但不知为何，面对乔璃，他觉得这就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乔璃笑了，手指整整衣领：“这个啊，我看到了。”
“难道裴先生认为，您麾下烛龙，不值得这个排场么？”
然后她收到使劲的一声闷咳。
裴宗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怕她给一个台阶，他也就顺势下了，谁知乔璃今晚好像格外没眼色，憋得他胸口一堵气出不来。她今晚穿的甚至不是他给她请专人定裁的刺绣旗袍，而是一套白西装，鞋么，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双黑皮鞋。
他特意给她准备衣服，就是担心她有钱但没门路约到上等裁缝，也有那么一点想看她穿符合自己审美服饰的意思。女人年纪尚轻，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好配这一袭明黄印花缎的绸料，撑得起气场。那绸缎上半截明黄，越往下越淡，淡到最下，变成浅杏色，又有一丛兰草图案，好看得不得了。这一批布料进口入海市，不过半日就被抢光，还是他念着，下人才收到够给她裁几套衣裙的料子。
裴宗邺没抱怨出口的唯二原因，其一是这身材质只算差强人意的破西装竟然比旗袍更衬她，其二就是说出来实在小家子气，没的丢人。
他裴大董什么时候这么被人撅过面子？偏偏今日是他给她做场，外面来客都到齐了，突然起内讧算怎么一回事。
又偏偏……西服雪白雪白的挺括料子衬得她身高腿长，让人觉得很世故，很有气势。黑发束成一个利落的髻，其上妆点他挑选的钻饰耳珰，长长的耳珰贴着耳垂悬下去，一动就轻轻摆荡着，从哪个角度看都好看。
她身穿西洋正装，翘着腿坐着，内室模糊不清的光衬得唇畔笑意更加漫不经心，也让她与他心中对女性的定义格外殊异。
他没有办法承认那是不好看、不合适的，也许因为太过奇异特别，才更加使人恼火。
裴宗邺不说话，乔璃也保持沉默，优雅的坐在与他的轮椅呈斜角的沙发里。青龙在外面敲敲门提醒二人注意时间，她应一声，身体前倾，不慌不忙从茶几上的玻璃碗中夹出几块冰，扔进酒杯中，接着打开一瓶洋酒，瓶口轻触杯子，倒出两指深的酒。
“这一杯我敬裴先生，谢谢您今夜替我办这一场生日宴。”
说完，她利索地喝下去，喝到一半，听见他叫停的声音。
“好了，这酒度数烈，还没开场就喝醉，你想做什么？”裴宗邺破天荒觉出点不自在的意味，挥手让她放下酒杯。“我会叫合适的人办这件事。”
“定波说她要做女将军，我信她一定能做成，裴先生不妨当成一笔初期投资，换来的回报必然不同凡响。”乔璃起身，双手扶上他的轮椅，语中含笑，“这件事，我认识的人里能说上话的，也只有您了。”
“只有我？”裴宗邺瞥她一眼，不置可否，“梁家的那位太太，不也很欣赏你？梁家与王家，一人在皖，一人在闽，可都是手握实权的陆军将领。”
身后人“哈”的一声笑了，低下头，将一点酒气呼过来：“和她们有什么干系？我只信……裴先生。”
男人也“呵”了一声，同她一样压低声音：“我看你就是个小骗子。”
不需多聪明就能发现，她疯得厉害，也狡猾得厉害，怎么可能不会骗人？她毫不畏惧做一个出格的人，也并不在意谁的权威，初遇时的种种，恐怕都是乔璃刻意装相，演出一种天真无害罢了。
她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故意设局引他注意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一条谎言——毕竟是他自己撞上去的。现在想来，乔璃的身份恐怕也经不起推敲，当初派青龙去查无所获，不过是挖的粗略；现在她掌握让他废腿痊愈的希望，又推出改造枪支的主意，这两手倒把他圈在她编织的围城中，要想重获行动力，就不得不受制于人，从而失去轻举妄动的自由。
看差了人，他不能说心里是一点恼火都没有的。
但看太多千篇一律的温柔顺从，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后，这种旗鼓相逢的恣意，让他的目光不自主地胶在她身上——年轻的，鲜活的，刀锋般的锐利。就像很久以前的他自己。
她在他这种莫名的目光中加深脸上的笑意：“我推您出去吧。”
裴宗邺轻哼一声，搭在扶手上的指敲敲金属面：“没有要我办的了？”
“这回真没有了。”
从内室出来，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水晶灯的亮。金桂大饭店是两年前建成的，同一时间还有租界最大最豪华的赌场，都是比照西洋风格，又糅合东方元素；满眼金碧辉煌，四面的墙上阳刻好些金色云彩，越映的天花板上金日光华灿烂。
席面上，酒与冷盘已上过，还有数碟子最时令的果品；酒席由海市的苏北饭店操办，是本地名厨主掌，大宴宾客，老饕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客人们攀谈过一轮，大半是青帮各派中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除海市党政要员两位外，商界的头面人物和社会名流都在场下，其中乔璃眼熟的就有孟、黎两家的人，还有英吉利的伯爵与伯爵夫人。
义卖上，或许请到梁家太太王金萍已是最场面的人物，等到今夜裴大董主办的宴会，就是浙江督军亲至了。
裴派沉寂三年，重新有了动静，绝不敢有人小瞧。
洪泽百里烟波，谁知藏着多少匪寨，而又有多少水匪，专听裴大董的吩咐？即管漕运，又是盐枭，谁若真觉得裴派沉寂等于没牙的老虎，才是绝世大傻子。
车轮碾过地板，全场为之一静。
有些人，天生就是聚光灯追逐的对象，哪怕坐在轮椅上，也一身惊人的气势：谁都知道裴大董从前是底层人，身上总有一种草寇挥之不去的凶悍气；如今经过岁月的打磨，野蛮收敛成沉着，但也绝称不上什么温文有礼的贵族，深灰的一双眼形容似狼，掠过谁，胆子小的，恐怕真要两股战战了。
今天却和往日不太一样，存在感如此强烈的裴大董背后，也站着同样浓墨重彩的一个身影——能把西服穿得这么利落好看的女人，他们是从没见过的。
她的脸是这样年轻，气质却复杂又独特，并非装出来的逞强，慵懒又从容，伴在裴宗邺身边，但没有人会把她当作他的附庸。
“乔璃今日给我的感觉……好不一样。”
孟彩霞对坐在左手边、作为秘书与戏院经理应邀而来的柴凌翠低声说。
就像猛虎抖擞精神，潜龙浮出水面，第一次这么直白、这么嚣张地露出本真的面目。
光是这么一瞥，就已让人心跳加速，莫名不敢直视了。
柴凌翠亦有些失神：“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就是只变色龙。”
乔璃的出场虽然不同寻常，但在如孟、梁等老练人心中只是浅浅划过一点印象，接下来从裴宗邺口中道出的消息，才真正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他竟将近半数的裴派势力悉数托付给乔璃打理，这几乎等同于一种接班宣告。裴宗邺自此退居幕后，明面上的交际往来由乔璃出面，她的吩咐，便是他的命令。
今夜替她设下的生日宴，分明就是权力交接的公开仪式。
场间登时一派哗然，这实在是一则惊爆全场的消息，有心人不由将目光投向孟玉龙——三年来，多数人都在他身上押了宝，即便无大功，也有苦劳，理所当然是裴派的接班人。
谁道半路杀出一匹黑马，乔璃以无可比拟的气势，硬生生将权与利的大蛋糕吞吃入腹。
又让旁人感到震撼的，是孟玉龙的表情居然很平静，他像是早已得知并接受这个消息，裴宗邺竟然将路铺到这种程度，不由人不仔细掂量乔璃在他心中的地位。
是情人，还是继承人，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真的能掌管好这么大一摊子事吗？
接下来的觥筹交错、应酬交际中，裴宗邺本是存了些指点教导乔璃融入权利场的心思，谁道她又远超他的预料，将自信与得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唯唯诺诺，又不至倨傲失礼。
酒过三巡，乔璃推着他跨过帘幕，走到阳台外透气。他毕竟还在针灸治疗期间，本不能喝酒，今日实在无法拒绝，乔璃便为他准备解酒药，掐着时间服用。
几口将酸苦的汤药灌下去，裴宗邺觉得自己喝多了苦药，连最爱吃的菜都没胃口了。有时他也会想乔璃是不是故意往药里加黄连，怎么每一味都能难喝得千奇百怪超出想象？
“我只跟你说过一次今晚宾客的身份，你都记下来了？”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是什么难事？裴宗邺被她敷衍得气笑了，抬头刚想说什么，却撞进她厌倦而无聊的双眼，不由一愕。
分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又能表现得完美无瑕，她这人真是……
如果权财与名利都不能让她心动，甚至倍感无聊，那究竟什么能博她一笑？
问题飞快滑过裴宗邺的心神，他的思绪很快转过这个问题，转向下一个：“小骗子，若说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内，我大概也不会觉得惊讶。”
“那倒没有。”乔璃晃了晃香槟酒杯，凑到他耳畔轻笑，“裴先生比我想得更慷慨。”
“只不过您给我的，可别想在站起来后，再让我吐出来了。”
男人灰沉眼底飞快滑过一抹锐利眸光，乔璃笑吟吟地扶住他肩膀：“裴大董有什么策划，我猜不到，但若看不出自己成了个靶子，也太辜负您的期待了。”
裴宗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抬起脸看她：“……给了你的，我一开始就没想过收回去。机遇总是伴随风险，敢不敢吞下更多，就看你本事够不够大。”
“裴先生这么大方，倒叫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鸟尽弓藏？我看你是忘了我说的话。”
乔璃挑眉：“您说过的话可不少。”
“你忘了，我说我要追求你。”裴宗邺面容很静，分明说着近乎爱语的话，眼神却寒凉若贴喉而过的刀锋，“这只是订金。”
气氛蓦地一静。
接着，她的气息骤然覆来，一种很特别的味道，药材的清苦间杂着一抹莲花的清香，让他熟悉又陌生。
但不讨厌。
就像她咬上他嘴唇的举动。他不讨厌。
舌尖顶入唇齿，她轻轻咬住他的唇瓣，细细密密地噙咬，让那少血色的薄唇，很快染上一种糜艳的鲜红。
“……这是我的订金。”
语声含糊，裴宗邺灰眸渐深，扣住她的后脑，将人往下搂。很甜，有酒和玫瑰糕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把一条腿抬上来，压在他腿间，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吻进深处。
姿势变得有点别扭，氧气渐渐减少，被野蛮地掠夺，裴宗邺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争不过比自己年轻一轮有余的小辈；她蛮横地抢进深处，把他压在轮椅后背，手指穿过梳理得整齐的黑发，弄散，弄乱，他的心脏也渐渐跳得很快，很乱，过于激烈的呼吸反而让氧气无法顺利通过鼻腔，他的从容也散了，搂抱转变成推拒，想把人从身上扯下去。
舌尖一痛，被撕开了，裴宗邺“唔”了一声，终于把人拨起来。乔璃梳理整齐的鬓发也被他揉散了，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深沉的眉眼。她没有笑，乌瞳深幽，他一时看不出她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但裴宗邺一时也顾不得她的心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坐在轮椅上，终究还是太被动了。
未免事情往他不太喜欢的方向发展，裴宗邺顺手从轮椅下方内袋中取出一个盒子，塞进乔璃手里：“……生辰礼物，打开看看？”
乔璃眼中掠过一丝嘲意，还是从善如流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支手表，一看就是国外的进口货，表盘深蓝，表带嵌钻，设计很中性，女男都合适。
价格估计也贵得离谱。
璃戴上后，简直与身上的白西服合配得天衣无缝。
“您送我手表，孟姐送我一匹马，慧秀是一辆小轿车，都是实用派。”乔璃感慨，“这是……希望我时时在路上，不要浪费时间，多替大家干活的意思？”
裴宗邺凤眼微弯，偏过头去笑。
乔璃顺着话头，顺势转到礼物与青帮安排上。
裴宗邺想岔开方才的举动，是因为他觉得坐在轮椅上不方便，而她也想赶快翻篇，不为别的，因为她对这个吻毫无感觉。
许是酒精使大脑运转速度比平日更快，这场晚宴，没有一种情绪、一种思绪在她的预料之外。一切都那么寻常，那么平庸，那么……无聊。
她渴望找到一点刺激，一点不同，然而乏味与厌倦之感无可避免地在拥吻时达到巅峰。
乔璃忽然有那么一点想家。
应付完这局，就快点回家，赶在今日过完前吃长寿面吧。她想。
酒精或许提升了思维的运转速度，却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乔璃对周围环境的敏锐度，使她未曾发现，在分隔阳台与大厅的帘幕背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听到了两人拥吻时的发出的动静。
宓语柔紧紧捂着嘴，为自己发现的秘密而心脏怦怦狂跳：她不是为发现乔璃是裴大董情人而感到震惊，而是分明在几小时前，她还偶然瞥到，乔璃小心翼翼为一个扭了手的戏子揉腕子。
那是乔璃的“莲姐姐”，她之前是见过的，但那种姿态、那种细心，潜意识告诉宓语柔其中有什么不对劲。
而她似乎在更早以前，在哪见过“莲姐姐”的面孔，就更进一步引出一个问题。
对方真的是“姐姐”吗？
如果说宓语柔偷听这件事，只算埋下一道目前还看不见指向的伏笔，那么等乔璃从夜场离开，带着一身酒气疲惫回到家里，才发觉迎接她的并不是温暖胃肠的长寿面，而是一抹刺眼的血色。
一股绵长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柱往上窜，向来精明冷静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一种近乎耻辱的软弱无力。
她的表哥伏在桌上，似是睡着了，只是右手手心牵开一条狭长血口，在面前凝了满滩。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叁贰 佳期盛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