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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贰贰 杀气三时(上) ...

  •   金秋十月,丹桂满城。

      阳光把林荫大道上两排法国梧桐浇透了,叶子掉落成那么鲜亮、那么可爱的金钱币;也把丹桂的花骨朵晒熟了,浅浅淡淡的绿和黄香气扑鼻,染着清晨的露水,毛绒绒得让人直想咬一口。

      天高气爽、清明亮净的秋。

      租界大公园里一派欢声乐语。草坡外行过两个人。一人穿着时兴的水蓝绸骑马服,神情整肃沉稳;一人衣着尚古,深青倒袖单袄配丝绒半裙,可神情却是弱于年龄的简纯……她们正是乔璃与宋缪吉。

      宋缪吉一边踮着脚尖往下看公园里开开阔阔的景,一边捻了满手木槿,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乔璃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她此番过来找乔璃,正因为前不久有六位新“学生”出师,被安排进阎氏钱庄做账房“实习”,迄今一周整。宋缪吉放心不下,又不好突然登门,好似这是件大事似的,只好找乔璃吐一吐心声。

      只她毕竟心思简单,等乔璃巡完产业,两人在大公园走一走,担忧烦扰已自动消散大半。

      “彩霞曾言你有识人之能,甚至不下孟爷爷,我当时是不信的。教完她们,我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指缝染得木槿红,宋缪吉吸吸鼻子。

      “她们在算学一道,各有所长:有的对数字敏感,有的对几何空间格外灵道,还有的能轻易背下经济理论与市场新闻。我好过了一回良师的瘾!”

      乔璃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短短时间就有半数人出师,是你和昌女士教得好。”

      宋缪吉攥着衣袖,脸上的笑忽然隐去了,浮起一点不适合她性格的担忧。

      知道自己要当十来个书寓的老师以后,宋缪吉其实也曾想过一两次这些“高级妓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杜牧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高适写“美人帐下犹歌舞”,可是当那些人穿着最朴素的衣服走进孟彩霞添置的小院落,伏案不歇,一连学习十几日后,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心思想这个问题。

      除却恭敬地打招呼,躬着腰问问题以外,这些女人是如此安静。

      不施粉黛、铅尘不染的面孔,是如此文雅、干净,秀丽,又……年轻。

      出师的六位书寓长三中,有三位,竟是比宋缪吉还要年轻两岁的。

      乔璃,你说,她们会过得好么?

      这问题在宋缪吉舌尖不停打转,像被木槿花叶毛茸茸的小刺扎着,又迟迟无法说出口。

      拜别时一碗谢师茶,宋缪吉只喝出十分的苦。她不敢停下来,步履匆匆,又完全投入教材的更新与改善。她怕自己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可这悲哀,这担心,岂非对那些勤恳向学力争新生的女子们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么?

      “……纺织厂扩建的事,你们进行得还好吗?”

      最后,宋缪吉也只憋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扩建与购买新材需些时日,只是日化厂的器材车间超出预料,或许可以提前生产我计划推出的用品。”

      宋缪吉好奇问:“是什么?”

      “等它们生产出来,你就知道了。”乔璃一笑。“现在请容我卖个关子。”

      身旁人小声嘟囔抱怨着,乔璃一边听,一边游神。泰春班转型已成定局,孟彩霞几桩交给她掌握的生意亦走上正轨,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是吴铁音那里传来的好消息。

      “喂——喂!乔小姐!乔老大!出事了!不好了,出事了!”

      半路蹿出来一个泼猴儿似的小矮子,把宋缪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奇形怪状的少年:上衣是件果绿的大襟紧身短袄,七寸袖,下身却是一条改小了的男装黑西裤,裤腿拖着脚面,最下一双沾满泥土的老式黑布鞋。

      不新不旧、不中不洋,配一个毛糙如狮子狗的波波头,简直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雁儿?”乔璃见她这样急地跑过来,一派天真机灵的神色被心焦代替,忙撑住她的肩膀,问,“出什么事了?”

      “乔老大,你快去、快去钱庄,有人把钱庄砸了,要姐姐们出去接客!”雁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红得发烫,裤脚都是一路溅起来的泥。“柴秘书带着帮里人去论不平,也被抓了!”

      乔璃眼一沉:“多谢你告知,先喘口气,我去叫车。”

      宋缪吉眼睛发懵:“被打了?谁被打?哪几个姐姐们?”

      “哎呀!还有哪几个?”雁儿跺脚,“当然是新过来当账房的两位姐姐!”

      “翻了天啦!哪儿来的瘟生赤佬,去欺负她们!”

      宋缪吉一蹦三尺高:“我要去,我要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黄包车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阎氏钱庄下的一处小分堂。分堂不大,账目不多,也做些典当借贷的生意。阎奇水以诚待人,所以绝不允许钱庄放高利贷,因此小小分堂在街坊邻居里也很有口碑。

      眼下大门被砸坏,门口躺了两个哎呦直叫的帮工,四周街坊都围过来,小声骂恶客的不是。

      也是从街坊嘴里,乔璃得以了解到事情的全貌。

      许秋与柳湘竹是年纪最小、也是关系最好的一对姐妹,分配“实习”地点时,乔璃便选这处活计最简单但也很全面的分庄给她们练手。今日临近中午,忽然有警厅巡捕房头目带着几个巡捕闯进来,自称许秋的“老相好”,找不见人,查到钱庄,判定是人口拐卖;许秋不认识他,自然不依,巡捕紧接着便打伤老账房和小伙计,死拖活拽要带许秋走。

      过来关照两位新上任账房的柴凌翠正巧碰上此事,关键时刻,她挺身而出,亮出裴大董得力干将乔璃秘书的身份。谁叫那巡捕头子一眼认出柴凌翠是泰春班的戏子,以欺骗巡捕冒充他人身份的罪名关押入狱。

      妓女们脱身勾栏,重归正途不过一周,就遇到这种霸凌,柴凌翠还被羁押去巡捕房,简直是对着乔璃脸面大扇巴掌。

      场面好是一番凌乱,两个本该跟在柴凌翠身边的青帮帮众才姗姗来迟:这两人虽然只是普通帮众,但听凭乔璃命令已心怀不满,她甫一离开,两人更不肯跟着凭空降到头上的“柴秘书”,直接抛下柴凌翠,到附近小馆打牌吃酒去了。

      乔璃顾不上两个事不关己满脸皮笑肉不笑的帮众,进钱庄一瞧,许秋与柳湘竹两个正靠在一起抱头痛哭呢。

      雁儿把乔璃叫来后,孟玉龙与另一位专管舞厅剧院的总经理金海善也一起到钱庄瞧究竟发生什么事。两个年纪不大,又如花似玉的女孩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囫囵,自然称不上好看。

      新上任的“烛龙”脸色极其难看,一面挡着两人,一面质问孟玉龙:“你分给我的到底是什么废物,不听命令,撇下我的得力秘书就跑了?”

      还不等谁开口,一个青帮门徒就跪下来,砰砰磕头:“求孟大爷明鉴,俺冤啊!陈大爷当时应诺,暂借俺俩出去,也是该做些实事;可那实事,只是跟着个娘们儿,这里走走,那里逛逛。这娘们儿还是个妓!好好一个钱庄,成个妓窝哩!乔小姐不发臊,俺们可发臊哩!”

      这话一出,孟玉龙就觉得有些不好,还不等他想出转圜的话,就听乔璃一声冷哼。

      “两月前,我赌赢黑狻猊的命,使富盛达丢尽脸面,是大功一件,又献银行经营之妙策,因而负责主持筹划,广招人才的责任。我堂堂正正,未走一次捷径,得裴大董亲开小香堂、大香堂招贤,如今是‘通’字辈门徒,与你的孟大爷平起平坐。”

      “柴凌翠是我的秘书,许秋、柳湘竹是我招的账房,是我为未来通济银行储蓄的优秀人才。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悖逆我的命令,损失我的人才?”

      说完,乔璃一脚正踹那说话门徒胸口,使人从正堂门厅滚着撞上木质柜台,发出砰然巨响。

      她今日穿了一双硬底马靴,跺得那帮众登时咳出一大口血,胸膛一片青紫,肋骨怕是一下子断了四五根。转过头,在另一人惊骇的眼神中,于腰间抽出一支马鞭,毫不留情地劈头甩出数鞭,打得人哀嚎连连,滚在地上疯似地求饶起来。

      “乔小姐使不得,快快停手,快快停手哇!”

      身材圆胖的金海善扑过去,不敢碰人,只敢去握她的马鞭。一入手,就被一道超乎意料的大力拉得一踉跄,要不是下盘够份量,非得跌一个跟头不可。

      金海善向来是个圆滑的,靠察言观色与三寸不烂之舌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不过片刻,就找到劝阻的话头:“乔小姐,乔小姐,刚被砸了场子,咱们现在可万万不能内斗!先救人,还是先把柴姑娘救出来才是正途!”

      乔璃放下手,冷笑:“那金经理说一说,我该怎么从警厅巡捕房里救出我的秘书?您是出人呐,还是愿意出力?”

      金海善眼睛一转,挤出一个极真诚的笑:“那些个混账捕头,真不是个东西,胡闹得了不得,惹到乔小姐头上,您想怎么出气,都是应该的。”

      “只是老金我就是个舞厅经理,这……这与警厅打交道,向来只有我送钱通融的份,没有上门抢人的经验那。”

      接着他便看见女子的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孟玉龙身上:“那孟先生您呢?”

      孟玉龙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乔小姐也看到,我身边没带着人。怎么也得先找些人才行。”

      “找些人?柴凌翠在巡捕房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孟先生难道不明白?您牌面大,现在同我一道去,再让雁儿传话,至少先保她平安。”

      乔璃向前两步,孟玉龙便往后退一步。“玉面孟尝”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儒雅,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那毕竟是公共租界巡捕房。乔小姐不如先冷静冷静,别意气用事。我们一道回去,见了裴大董再商议,可好?”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雁儿忽然爆发叫出来,“这得花多久功夫!柴姐姐会遭殃的!我去找青龙老大,青龙老大肯定能管这件事!”

      她一边喊着,一边试图去扯乔璃的袖子,忽然背后汗毛倒竖,直觉回望,对上孟玉龙注来的冷冷一眼。

      那真是冰冷残酷的一眼,一眼就遏制了雁儿的动作,是她噤声不语了。

      虽然有青龙叔父照顾她,但雁儿从小就在帮派摸爬滚打,长到十三岁,绝非一点人情不通。可就是看得清形式,她才难受!

      她噤声不语,眼中悲愤,替柴凌翠不平,替孟玉龙不齿!

      凭什么、凭什么不让她去找青龙大叔帮忙?难道看同为裴派的人,乔姐姐的手下遭殃,他就那么得意吗?

      他孟大爷,就不发臊么?

      乔璃把雁儿推到宋缪吉身边,深深看了孟玉龙一眼。

      “我将四幅药方给你,唯有其中一幅能治妇科病,又材料简单、成本不高的好药,未曾投入制作。为什么?”

      孟玉龙脸上泛起一丝好笑:“这自然与生产形势、规模,董事意见有关,乔小姐不懂。裴大董若问起,我自然愿意给一个解释。只是……乔小姐是不是该先关心关心柴秘书?那巡捕的牢房,便是经年的妓女,也不好多待的。”

      有人轻轻一叹。

      孟玉龙循声看去,竟然是那两个团抱在一起的小长三站起来。许秋谁也没有看,只走到乔璃身边,声音有些颤,神色却温温凉凉的:“乔姐,那位巡捕长官,的确是我的老相好。我这就去找他,澄清这场是非,把柴姐姐换出来罢。”

      说完,她撇开柳湘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乘胶皮车了。

      雁儿的眼中流下了泪。她看着神色怔然的乔璃,忽然拽住她的手,一咬牙:“乔姐姐,咱们赶紧拦住她去找裴大董!裴大董一定能主持公道!”

      乔璃伸手抱起她,点点头,一言不发,迈出门去追许秋。宋缪吉还未从这场混乱中完全回神,懵然的,被低头垂泪的柳湘竹握住手,半推半拉地走了。末了,柳湘竹回头望了孟玉龙一眼——

      他以为在这小长三的眼里,会看见不甘、痛苦,和跟错了人的悔恨,猛然相对,忽然打了个冷战。

      她的眼里毫无他想象的情绪,若是说,若是去形容,反而像饥肠辘辘、正颤巍巍踏出猎食第一步的幼虎。

      虽然稚嫩,也是凶兽。

      “哎呀,帮里稍微上层点的人都知道,今日是裴大董兄弟的……忌日。”金海善怕热得很,抽出一把描金骨扇,对着自己快速扇风。“现在去裴公馆,不到半夜,是寻不着人的。”

      孟玉龙最后一眼望了望几人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啊。若要主持公道,恐怕得第二天了。”

      况且,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被人下面子只能哭哭啼啼去找裴大董,还有什么,更能证明她的无能呢?

      “嘿嘿,青帮人不许狎妓,解散所有馆子,这帮规刚出风声老金我就觉得不对劲,女人凑一起能成什么事?裴大董想来也是一时糊涂。”金海善又奉承一句,“这裴派,以后还得指望您出谋划策,赚得财源广进啊。”

      孟玉龙把注意力转向金海善。他不记得第一次是怎么注意到金老总的了,但和他待在一起,就很难不被这种量身定制的奉承话所取悦。此人应该快四五十岁了,他捞钱,捞得不会引起上头人的恼怒。他还胖得很圆满,开口是笑,将舞厅酒楼经营得红红火火。

      也许他也该改改往日自恃清高的旧日文人习惯,多去交交朋友,尤其是金海善这样识时务的朋友。

      尽管接受金老总宴请的邀约,孟玉龙仍然记得柳湘竹离开前的那个眼神。女人总是很软弱,尤其是书寓长三一类与娇小姐养得不差的妓女,但他同时也是能透过表面觉察到人心真实的聪明人。乔璃给他的感觉本来就很不好,而柳湘竹眼里的硬,也不是随便摆给人看的。

      很快,他这种不好的预感就应验了。

      警厅巡捕房头头胡正志在金老总旗下一家酒馆,连同几个跟班巡捕,一道死了。

      被发现时,几人全部身体精赤,一//丝//不//挂,被铁丝绑在椅子上。他们四肢皆被子弹豁开几个前后通透的口子,是慢慢流血,一点一点死去的。

      而酒楼包厢外,从下午到晚上,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枪声。期间进出的没有旁人,只有端茶送水的服务员而已。

      于此同时,乔璃便寻裴宗邺不得,又找上无能帮众的头子陈和硕陈大爷,一枪废了他的胳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贰贰 杀气三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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