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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拾柒 妇人之仁 ...

  •   好在严雪辕提着食盒回来,准备开午饭了,不然不知道这几个人面面相觑地坐着,还能做些什么。

      她们分坐两边,没有人坐在上首,严树明与乔璃面对面,老滑如他,当下场景中,是决不会率先挑起话头的。

      虽然感觉不到尴尬,但在凝滞的气氛下,她们能吃好饭吗?乔璃在心里摇摇头。严树明是老饕,精挑细选出来的餐厅做得一手好红烧肉,刚从锅里出来的干煎爆腌带鱼,用鸡汤煨过的荠菜百叶包肉,都在向她与严雪辕空荡荡的胃袋挥手。

      华人团结和气的哲学,从古至今好像就是共餐,越怀旧的家庭,就越要保留古时食不语的传统,总之有什么事,下了饭桌再说。

      “再不吃饭,孩子们就要饿瘪肚子了。”

      玉关柳用指尖挑起一缕发,往耳后别过去,又往空杯里给自己添了半杯茶。

      吴铁音像是听到一件招笑的事,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前两天刚听说乔璃在赌场押命,雪辕么,从小就跟你学怎么杀人,这桌上,有哪个孩子?”

      严雪辕的筷子停在半空,两股从饭桌两侧压来的气氛微妙地平衡在她的筷尖上。就在这时,乔璃自顾自夹了一块红烧肉,连同米饭一起包进嘴里。她稍稍松了口气,立刻也夹向百叶包肉。

      一段蛮长时间的沉默,吴铁音嗤笑一声,开始吃饭。

      严树明去铜陵时,吴铁音正忙得焦头烂额。李公重病,棺材铺子开不下去,积蓄全部花完,所幸严树明到的及时,垫一笔钱请来最好的大夫,勉强把病情稳住,到海市寻更好的医生。

      乔璃抽空检查了一下,原来是老人得了小病不愿意麻烦孙女,累积得越来越严重,初时又碰上庸医,这才拖得大发了。有与泰春班熟识的大夫对症下药,她又添了两副保养的药膳,半月下来,尽管虚弱又疲倦,老人好歹能下地行走了。

      这种情况下,请人来的目的也不好言明,乔璃一直等待开口的时机,直到今天。

      但看来有人比她更想开口。

      “我是奉天人。”

      玉关柳缓缓放下筷子,颔首示意女儿继续吃。

      “背井离乡,我也并不是因为自愿,才十五岁就进入秦淮妓馆的。”

      “甚至我开始接客的时间,比十五岁还早得多。”

      她的话好像建立起一种新的平衡,吴铁音没出声,只是用目光盯着餐桌中央的甜白瓷酒壶,像是在评估壶颈弯曲的角度。

      “张巡与我有仇。”玉关柳捏着衣服上装饰的流苏,语气又轻又柔,“也不算什么大仇,起码不是你们想得那样,但有一半的我,是靠这复仇的念想活到现在的,已变成必报复不可的境地了。”

      她的声音很快就散了,化成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淡淡的含在总是波漾的明眸里。

      膏脂般浓稠的时间缓缓流淌[1]。

      严树明无法克制地覆过身去,玉关柳拦了他一下,那本来要轻轻碰在额前的举动变成落向手背的一个吻。可吴铁音的呼吸突然沉重起来,又深又长,她必须依靠又深又长的呼吸,去压抑其中不能言明的愤怒。

      “不论乔璃,看看周莲泱,他是个好孩子,值得更好的孩子,你把他推到什么样的境地里?看看泰春班里的那些人,你指望我与你同流合污?”

      “你指望我和你一样清高,还是以为,靠一点妇人之仁,就能从吃人的妓馆里活下来?”

      桌子被拳头砸出一记沉闷的响声,吴铁音咬紧牙关:“我是妇人,我只有妇人之仁!你不需要这妇人之仁,请便,欠你的,我怎么都会还给你。”

      “再说,没有妇人之仁,你以为你玉关柳,能活到现在吗?”

      女人的下颌猛地收紧了,太阳穴附近也跟着鼓起一根青筋。

      她的声音居然还很温和、很平静:“没有妇人之仁,我根本不必活这一生。”

      一种难言的寂静再次弥漫开来。

      吴铁音对自己放在面前的手看了又看,但弄不清在两人的人生里,那些她们没抓住也无法抓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吹过这个特意租来安置两人的小院,沿着刻意设置得平坦开阔不易跌倒的路,穿过许多鲜花绿植缠绕出来的清幽。老人在东间休息,每个屋子光照都充足,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浮动。

      “天气真好。”乔璃说。“我们一会能一起去院里晒太阳。”

      玉关柳松开手,放下被捏得一团糟的衣角,笑道:“是啊。”

      “泰春班里的人已不会再做卖身的事,但我还需要她们,我认为,她们也需要我。”乔璃视线转向吴铁音,从怀里取出两张纸,“音姐,请你先看看这份图纸。”

      吴铁音接过图纸,展开,旋即被深深吸引了注意力。等她再抬起头,手又攥得发紧,心绪起伏几乎比方才还要激烈:“乔璃……这、你,你是从哪里得到这图纸的?”

      她的食指轻轻划过额角:“这里。”

      末世在基地的那十年,她用过、拆过不少枪,在怎么改造、怎么精进上面给出过不少意见。都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的闲事,不值一提。

      “这不可能!”吴铁音震声。

      玉关柳就笑:“怎么就不可能了?这孩子身上展现出来的独特,难道还不够多么?”

      女人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睛里几乎要喷火:“什么都不懂的人别插话!”

      “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手枪,不是土造驳壳就是毛瑟盒子炮,我见过最精良的,就是英吉利兵手里的制式转轮枪。可你这张图纸画的东西,若真能造出来,那……”

      精度提升一眼可知,妙在明明能装双排十五发子弹,枪型却又削减到极限。第二张更是超乎她意料,这9毫米口径的小手枪看起来完全没有收藏价值,光看图纸,就能猜到其造价必定能够压得极低,只是她不明白旁边同样精细绘制的枪管……

      “那不是枪管,是消音器。”

      乔璃给出一个极为陌生、却又一听便知含义的词。

      “消音器?消音器!”吴铁音把这个词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泰春班,小手枪,消音器,电光火石间,她想通了一切。

      “你、你是想自己组织一个……”

      吴铁音双唇微微颤抖,只觉手中轻飘飘图纸突然重逾千钧。若是早个十年,她简直会被面前人的构想吓个半死!

      “我想请铁音姐给我造枪。原本,我计划投靠裴大董,后来恰巧遇见一位新丧偶的夫人。她手底下恰巧有一处铁厂,又欠我一个人情。”乔璃转向玉关柳,微微一笑,“所以我问自己:不算难事,为什么不能告诉大家,咱们自己试着先做一做呢?”

      “我在泰春班长大,泰春班才是我的根基,也该是我的根基。”

      她说话的样子,像是玉关柳与严树明都不存在,泰春班一直在她手里握着似的。

      “……这就是你对张巡的计划么?”玉关柳以一种惊奇的视线看向乔璃,“把妓女们集合起来,造一个暗杀队?”

      “不,不止于此。”吴铁音的表情像做梦一般恍惚,“你搭上青帮的船,又有个父亲当师长的小姐妹,虽然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把这些联系在一起……乔璃,这片江山,原来你也想去争一份。”

      乔璃很惊讶。

      她大脑里策划的这些事,零零总总,总会有人看出来最后的目的,但不该是现在,好像也不该是吴铁音。

      女人扶着大腿吃吃地笑起来,渐渐笑得前仰后合:“爷爷总跟我讲古,讲古讲古,自然是讲历史上发生的事,《史记》我能背下半本。”

      只是没想到历史故事里的事,她如今也要掺一脚。

      “乔璃,你想用女人?”

      “合理的范围内,越多越好。”

      “你要当女兵头儿,好,不怕女人有‘妇人之仁’?”

      “因为妇人之仁,我活了下来,所以它是一个好东西,为什么要怕?”

      “应该吧。”吴铁音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其实有时我也不能肯定。”

      乔璃摇摇头:“文字游戏罢了。这成语旨在点出妇人目光短浅,只知道施加小恩小惠,不识大体。可如果妇人有机会看见大局观,那么‘妇人之仁’,就会变成‘慈悲’,不是吗?”

      玉关柳在脑子里把她们的对话过了一遍,脊髓像是忽然被一股电流骤然打穿。

      一时间,她的身体和灵魂像是被劈成两半:一半冷静务实,正大声嗤笑乔璃的异想天开;而趋于疯狂的另一半,则在只要仔细看就会看见、看清楚的东西里,找了某种荒诞又无比令人着迷的……未来。

      那未来显露出来的是什么呢?

      “你说泰春班是你的根基,但我是妓女,你翠姐也是妓女,我甚至让你丈夫去卖屁股。好,你不怪,你不恨,可等你真爬上去,你知道别人会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什么吗?”

      玉关柳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想哭,又是在笑,她想用团扇遮一下脸,突然干脆放下来,眼圈红通通的,嘴角又挂着得意洋洋的冷笑:“乔大人的来历跟脚啊,可不简单,原来是破烂堆里的脏东西,下九流里的贱骨头!”

      这种话她早就不再说了,年轻时心中滔滔不绝的屈辱愤怒,极速涌动的狂浪思绪现在自己都很少听到了,即使出现,也很容易被熄灭。

      “啊,可这不是我的麻烦么,我不担心,柳姨为什么要担心?”

      乔璃捏了两个葡萄放进嘴里,眼里浮着纯粹的疑惑:“下次如果要谈事,我希望不要在饭桌上。吃完后再谈也行。前两天的庆功会,好酒好菜,最后都凉了。”

      “你就说这个?”玉关柳瞪着眼睛,不可置信,“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严树明垂着头,雪辕盯着碗,吴铁音倒是直直瞧着她,神情似笑非笑。

      一股没来由的极致羞愤扭曲了她的面容。

      她“腾”得一声站起来,纤指对着乔璃的鼻子颤巍巍:“吃吃吃,就知道吃,撑死你,撑死你算了!”

      有人发出看足好戏的喟叹声。

      “喂,等等。”乔璃跟着起身,捻着一张银行凭证往她手里塞,“这是最后一笔钱,我已经把我丈夫的屁股赎回来了,他以后要卖,都只能卖给我。”

      说着,她好像有些沾沾自喜,也有些洋洋自得:“好叫柳姨知道,今日泰春班我包场,就让他演新排的《刺汤》雪艳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拾柒 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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