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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肆 嘲金啐玉 ...

  •   二楼内场便是专供“有品位”的赌客游戏之所,光看赌筹便能窥得一二:外场最低便已从十银元赌起,不屑一角八分的小钱;到了内场,银元变成同乐会场专用的“台两”,金光闪闪一枚镀金铜币,五十银元才能换得一块,豪气得让人眼晕。这里的赌客们与外边也有些不一样,大多穿得文质彬彬,如公司小开或普通富商。

      再往里面,转进暗室,或是三楼包厢,就是只面向签过协议、玩得不是铜板银元为赌注的贵宾了。

      梁大小姐很是豪富,零花钱如流水,不愿意在嘈杂拥挤的外场,便要进内场看看热闹。乔璃和她,两人在内场转了半圈,大抵看过较陌生的西洋赌桌如“黑杰克”、“轮盘”与“百/家欢”,熟悉的中式赌法有“牌九”、“翻滩”,更多更杂的小桌子遍布角落,看得人眼晕。

      她今晚包里放了三百多元的零花钱,光是这一笔钱,便能在海市好地段赁住两月的大房子。保镖身上,还有常带的应急五百元大通银行的银票子。

      握着这些钱,梁慧秀很快找回十足的自信,扭头冲乔璃笑一笑:“今晚开场虽然被晦气人碰了一碰,进来之后的空气却实在是好,一定能玩得尽兴。我不懂,你看这些桌子,有会的么?尽管去玩。”

      身旁有年轻男仆穿着板正西装,托着一盘香槟,恭恭敬敬送过来。见两个脸嫩的小姐凑在一起,还有会看眼色的女服务生捧着热毛巾,到身边轻声细语地介绍起赌桌的分布。

      乔璃取过一杯香槟微微沾唇,目光扫一圈,指向玩牌九的赌桌:“慧秀,你在家也常打牌,不如先去看看?”

      梁慧秀早就眼馋,只是她拆牌的本事差些,又早听过赌场荷官必会骗人的说法,微有踌躇。被乔璃强硬一拽,才半推半就地上了牌桌。

      洗牌的荷官见她扔筹码扔得爽快,与端酒男仆对视一眼,互一个手势,便扬起大大的笑容。玩了几局,有乔璃从旁指导,梁慧秀居然赢多输少,三百银元的筹码,又多三枚台两。

      到了翻滩,也就是“掰花子”的台桌,梁慧秀并不全然熟悉,但规则简单,不过是压豆子堆罢了。别人怎么下,她便也怎么压。次次压,次次中,便是没中,也不输钱,手里的筹码短短半个时辰,居然翻了一倍。

      这还是梁大小姐第一次自己赚到什么钱,不过玩了几局牌九,压几次豆子。她晕晕乎乎的,帮她拎包的安南小仆笑花了脸恭维,她便抽出两枚台两扔给他:“也去玩一局。”

      两人说话时,唐昕又凑过来,看梁慧秀这幅洒钱如流水的模样,噗嗤一笑:“总在小牌里转有什么意思?西洋的赌法试过了么?”

      梁慧秀目光转转,看见内场中央有一个大赌桌,压钱的人围了一圈,上有一块龙飞凤舞的牌匾,上书“BLACK JACK”大字。乔璃磕磕她的手:“那边玩得是二十一点。”

      “什么是二十一点?”

      “庄家轮轮发牌,赌客对自己下注,若点数超过21,则是‘爆牌’,准21便赢,低于21,互比大小。”

      这是个新鲜又简单的玩法,梁慧秀起了兴趣,又对乔璃道:“听起来你会玩?那我便看你玩,外人能押你么?”

      “别的赌场我不知道,这里大概可以。”

      安南少年跟过来,紧张道:“我也陪小姐去这里。”

      “好哇,那咱们就一起看看怎么个玩法!”

      到了新赌桌,梁慧秀与乔璃算作一人,定乔璃玩牌,梁慧秀只管押注。可第一局乔璃太过谨慎,牌凑到17,便不往上加,自然是有凑到21点的超过她。这下可把梁大小姐急到了,看过一局,她也明了规则,一拍赌桌:“这回你可得继续加!”

      又凑到17,乔璃在梁慧秀目光威逼下无奈道:“继续。”

      竟是一张A,能作1,也能做11用,本是张好牌,放在这里却很不合时宜——明牌的赌客们,最多的已凑到20,还有非明牌的庄家。

      只听荷官笑道:“这位小姐,你还要继续翻牌吗?”

      如果现在放弃,也是输钱,不如继续:“要。”

      再翻,不大不小,正是一个“3”!

      一声尖锐如鸣笛的呐喊从旁响起,乔璃捂住耳朵,梁大小姐捂着嘴,一把嗓子差点叫破屋顶:“21点,是21点!”

      庄家亮牌,他爆了。

      唯有乔璃这边,独一份的21,桌上所有筹码,都被金杆划到两人面前。

      “你看你看,咱们就得多叫牌,随随便便停太胆小了!”梁慧秀双手搭在乔璃肩上,激动地前后摇晃。乔璃脸上只是笑:“慧秀啊,你还玩不玩了?”

      “当然玩,我觉得今天的运气就在这里,继续!”

      没过多久,内场的正中心就喧沸起来,连带着三楼静处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喧闹,把之前在一楼巡视的疤面大汉也愕到了:今夜赌场,主子特地嘱咐过荷官们开门散财,不大不小,赢多输少让赌客们玩个乐子,何至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然后就有一个男仆“噔噔噔”地跑上楼来,额头有汗:“ 青龙大爷,底下那个,那个不好了,咱们输了五千银元进去!”

      “冷静点!主子在这里休息,谁许你大呼小叫?”诨名青龙的疤面大汉低喝一声,“五千银元算什么?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好了,没见过世面而已,你莫吓他。”

      一把老式轮椅从黑暗中缓缓移出,橡木打磨得光亮,铁轮包着橡胶圈,几乎没什么声响。

      男人双手握住侧边两道冷冰冰的铁环,一点点挪进亮处。他坐得笔直,右腕挂着条血红菩提子念珠,姿态颇为轩昂,仿佛身下轮椅不是一处牢笼,而是互为依托的战马。

      男仆身形抖如筛糠,一下子跪了,头垂得低低的,道:“是……是黑杰克那处赌桌,有两位小姐在赌钱,不知怎么一直在赢……”

      他话音未落,楼下又一阵轰鸣,听上去像是欢呼,想来赌场又被赢走一大笔钱。

      男仆眼里的一大笔,在青龙看来不算什么,可主子的吩咐后还让赌客一直赢,荷官违背命令的行为让他颇为不快:“主子,你看要不要临时换人?”

      能被他成为主子的,自然是赌场所有者、今夜过来观礼剪彩的裴宗邺。

      从三楼扶拦往下看,能将底下几个大赌桌瞧得清清楚楚。眼下赌场最火热的一处,便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小姐。

      梁永祥的独女梁慧秀纨绔之名甚盛,果非轻得。但她身边的乔小姐却是第一次见。

      站在聚光灯一样的众人瞩目中,她纤瘦挺拔的身形均凝未动,模糊能看清的面色很认真。沉静过了头,和周遭赌鬼、甚至是一脸狂热的梁大小姐仿佛居住在两个世界。

      她不像在用真金白银作赌,那副表情更像……

      裴宗邺指尖轻点,勉强从记忆力挖掘出一个近似的形容:像考场上解数学题的学子。

      看她的年纪身份,恐怕也正是个正在念女学的年轻人。

      “那是梁师长家的女眷,赌赢是好运道,让她们尽情玩吧。”裴宗邺拨了几下念珠,淡淡道。

      楼下,梁慧秀双指紧握着一枚沉甸甸的金筹,掌心早已被薄汗沁湿。荷官翻牌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听来却恍似战鼓,连带着心跳也一下一下擂响。

      桌上的筹码像潮水一样来回翻卷,短短一炷香,又是好几百银元翻到乔璃面前。

      梁慧秀原本原本整整齐齐的鬓发,此刻早已松散几缕,贴在耳边,额角冒汗。那件芭蕉黄纹绣旗袍,领口暗扣不知何时解开一颗,露出被挠红一线的锁骨。

      乔璃从怀里抽出一张帕子,一只手轻轻在她面前晃了晃:“擦汗么?”

      “擦什么汗?你还要不要牌?”梁慧秀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嘴唇全是咬痕。

      已经七千……乔璃已经赢了七千银元了……

      放在梁家,也足够几月花用,而这还没用到一个晚上。

      乔璃摇摇头,笑叹了一口气,眼睛与同样满头大汗的荷官一对,道:“继续要牌。”

      男人翻牌的手是颤抖的,翻到一半,几乎已提前绝望:庄家二十几连输,后面几乎都是all-in玩法,钱滚钱滚到七千银元。但这根本不可能,黑杰克的牌堆全都是提前调整过的,为的就是让庄家与赌客赢率二比一,绝不可能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除非……除非对面的赌客不仅记牌算牌,连利于庄家的列牌顺序,甚至他的动作习惯也全都摸得一清二楚。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几乎以为对面的不是个初入赌场的大家小姐,而是前些年叱咤皖地海市的赌神裴宗邺亲至!

      这把——一定又是21点!

      “K!是K!她爆了!”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荷官都不敢置信。

      居然爆了!

      乔璃微微一笑。

      这一次爆,下一把还是爆,爆!爆!爆!

      梁慧秀掐着自己的手,无声尖叫,和周围人一起,见证那七千银元,是怎么随着每一张扑克被掀起,从高高一叠,到如开闸的洪水,哗啦啦流尽的。

      全场轰然。

      “啊啊啊啊!”梁慧秀双眼赤红,指着荷官跳脚喊道,“你出千!你一定出千了!重新来,之前的不算!”

      荷官好不容易扳回一城,也有点胡言乱语:“同乐会场绝没有出千的设置,你若怀疑,自己证明啊!”

      “慧秀,我们已没钱了。”乔璃从呆站在一旁一个时辰都没挪过脚步的女侍手里拿过一个毛巾卷,拭过脸上的汗。

      裴宗邺捻着菩提子,只觉得那年轻姑娘拭过脸后,素无妆饰的脸在水晶灯下愈发显出种清透纯净的风致。尤其是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仁,在如此混杂的气氛里,还是不变的清亮。

      他将玩味的目光移开,扫过往下撸镯子的梁慧秀,冲青龙抬了抬下颌。

      一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梁慧秀不可置信,却又被硬逼着扯下赌桌,她究竟还是畏惧这搅第二次局的疤面大汉。

      她看着手里的镯子,这样一支好镯子,是舅舅费一番功夫寻找,花八百银元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最爱重。

      方才她明明赚了十个这样的镯子,明明赚了十个!怎么没过一会儿,十个玻璃种飘蓝花的玉镯全哗啦啦砸碎了?

      她把玉镯紧紧贴在脸上,玉沁的冰凉根本压不下血液的滚烫与狂跳的心脏,梁慧秀转身抓住乔璃的袖子,视线近乎是哀恳了:“乔璃,我们再去,再去赌一轮别的好不好?我还有这支镯子,足足八百元!不让咱们玩黑杰克,咱们去赌别的!”

      “慧秀,我们已经没钱了。”乔璃静静看着她,被握着的手腕传来一阵很厉害的颤抖。

      好友的眼睛如同两泉清透的井,汪着月光,比玉镯更多一分刺骨的凉。

      这冰凉一下把梁慧秀浇醒了,她忽然记起来自己根本就不想赌的初衷。

      她不知怎么就被裹挟进赌徒输赢的狂热,完全不能自已,顿时倒退一步,喉咙管里一时透不过气,冰麻麻的凉意从尾椎骨一径窜进后脑。

      她已经把今晚带的钱全都输进去了,刚刚、她刚刚是还要继续赌吗!

      梁慧秀脑门发胀,也不顾还在赌场里的几个朋友,拽着乔璃的手,后怕得掉了几颗金珍珠:“没钱了好,没钱了好,快走,快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这句话一出来,梁慧秀自己都受不了,她平日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赌场一遭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周遭投来各种各样的视线——贪婪、嘲讽、讥笑,鄙夷,恶狠狠地扑上来,咬碎了她的自尊与傲慢。

      可她终究是不敢再赌了!别提赌,就是踏进赌场也不敢了!

      梁慧秀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好歹是没忘了乔璃,可一钻进汽车,就狠狠地扑倒在后座,人瘫软下去,伏在手臂里,呜呜呜地哭起来。

      这和她想得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差点完全不是自己了!

      “慧秀,你下次还来着玩么?”

      乔璃坐到她身边,示意司机稍等众人,递过帕子,一面擦梁慧秀的脸,一边柔声问。

      “不,当然不!叫我娘来,叫我爹、我舅舅来!我要扒了孙金学和孙家一家子的皮!”

      梁慧秀咬牙切齿,越想越恼:“他就是要看我出丑!丢脸!”

      “你若坚持不赌,他也不会诳了你去。”乔璃道。

      半晌,梁慧秀冷静下来,反手握住乔璃的手:“是我对不住你,非要你来这里。我和你发誓,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乔璃端详她片刻,又给她揉了揉眼睛,手不知怎么一转,好几枚金灿灿的台两就晃花了梁慧秀的眼。

      “再不来就好。不过,好在我们也没亏钱。余下来的,除掉你的本金,足够买一只真凤祥的金天鹅。”

      梁慧秀身子一歪,整个人靠进后座,长大了嘴巴。

      乔璃把台两放进她手里:“不过,我倒希望你留着这些台两自省。赌来的东西,背后没有劳动所得,是水中月、镜中花。来得快的东西,去的也一样快。哪怕换来金子,也比不上租界公园的白天鹅。”

      梁慧秀收拢手掌,动作有些郑重,她鼻子又发酸了,小小声道:“谢谢你,乔璃,我懂了。”

      “可是,咱们不是全输光了吗?这些台两,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

      ——“你是说,梁大小姐身旁的女子,把筹码输了个精光,但在赌桌另一头下注的小厮最后倒赢了不少?”

      裴宗邺看着跪在面前汇报的荷官,神色莫名。

      “她叫什么。”

      “据说姓乔。您的意思是,她指点那小厮暗中赢钱?”

      “你去查一查。”裴宗邺颔首,一点青龙,“客气着些,不要扰了人家清净。”

      又回看荷官:“这人不到家,换了吧。”

      便有人将那嚎丧的荷官堵嘴拽下去。

      换一个荷官不算大事,但令青龙纳罕的,是裴宗邺的第一道命令。

      腿伤之后,主子就再未对哪个女性表现出什么兴趣,用女色套近乎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青龙与他有着过命的交情,表面主仆,实则与兄弟相差无几,见私下无人,便调侃道:“若真是个女学生怎么办?”

      裴宗邺出着神,嘴角带着一点笑,慢半拍回神:“必然不是学生。”

      “怎么说?”

      “她把我的同乐会场当对梁小姐品德的教具,想来是个老师才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肆 嘲金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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