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梦影》霜飞晚

1、金陵梦影

　　人总会做梦，有的梦只是一刻，有的梦是一时，有的梦则是一辈子。可只要是梦，总有醒的一刻。梦醒时分，繁华剥落，芳华错落。

　　一、梦起，缘灭
　　金陵自古繁华地，秦淮河上画舫绮丽桨声灯影，河畔秦楼楚馆春/色旖旎，喧嚷中满楼红袖招，真真一个美妙温柔乡，足以让无数的人沉溺其中，就这样醉生梦死一生，成就留得青楼薄幸名的美誉以及无数流传千古的风流词曲传奇话剧。
　　楚湘生在金陵十六载，而对于金陵的了解，却是从姆妈的一些床头故事、丫鬟小厮流传的关于外界的风流八卦，以及传奇笔记的零星介绍。偶尔出府，偷偷掀起轿子的窗口帘幕一角，惊鸿一瞥也见到街道车水马龙喧嚣繁闹，还有一次刚掀起帘幕一角，不经意间就见到一个骑着骏马的俊逸公子，让她惊吓得立即放下帘幕，绯色却染上脸颊，垂下的长长睫毛掩住了少女难以言说的微妙心思。
　　楚湘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又怎不对美好爱情心怀憧憬。她喜欢读传奇逸事，迷恋于那些繁华梦影，公子佳人，如花美眷，不觉似水流年。掩卷垂眸，不由得期望某天，蓦一回头，与一个儒雅风流白衣翩翩少年郎四目相触，撞出眼眸里漫天的星光，然后，即使少女羞涩心性，和羞走，却把青梅嗅，终也是女孩儿记忆中最美的风景。
　　但是楚湘从没想过，如此美丽梦幻会有真正出现的一天，所以，在那个在记忆中朦胧了又清晰了的下午，她正为父亲提起的让她嫁人的事而微蹙娥眉烦扰着散步在桂香弥漫的院落里时，不经意抬头竟然看到一抹白色身影掩映于高大石榴树枝婆娑枝叶阴影中。
　　那是一个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八的少年，眉目俊秀，闭着眼微抿起嘴角巧妙地躺在树上仿佛正在做着一个美梦。会是怎样的梦？会不会也是沉于金陵繁华梦影中，才子佳人相知而月下读书红袖添香？
　　楚湘竟然就那样立于树旁微微地仰头凝视着梦中的少年，恍若梦境，梦里，是那公子红妆初相逢，抬眸凝视已千年。
　　时间犹如透明流质，可以感觉到其轻轻的流动，却看不清它的容颜。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从梦中醒来。先是眼睫毛轻轻地扇动，然后慢慢睁开眼，那是一双明媚清澈的眼睛，看着它会让人想起春暖花开鸟语花香。少年感觉到了楚湘的存在，却没有惊讶也没有惊慌，伸展了身骨后轻松地从树上跳下来，微微歪着头绕着楚湘转了一圈，明媚的眼眸带上几分探究，如同春山极力想掀开遮掩着的一层淡雾，无辜而好奇，问道：“你就是知府家的大小姐？”
　　少年的声线带点沙哑，因疑问的语气而微微回环而飞扬。
　　楚湘想终于从自己的失神中醒过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一个陌生少年看了这么久，尽管睡熟的少年可能并不知情，但也则够让她羞涩了。再加上如今少年竟然离自己这么近地打量自己，于是楚湘不由得脸染上酡红，垂着眉把视线放在自己从罗裙裙摆露出的一角绣花鞋上，乖巧答道：“嗯，我就是。”却忍不住微微侧头飞快地看少年一眼，娇柔的声音带几分疑惑道：“你——认识我？”
　　少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听到她的疑问却只是撇撇嘴，对她品鉴结束般地后退几步，却是又跳回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阳光漏过枝叶洒落在他身上，光与影的跳跃斑驳得如同一场绚丽的舞蹈。
　　“我才不认识你，不过我听爹说要给大哥娶亲，对象就是知府大小姐。看了也不觉得你有什么出众的，还害得我在这等得睡着了!”
　　少年的声音带几分不满与敌意，楚湘不知道为什么少年会对自己如此，却仍然因为他的话而有几分难过，不由得想起自己为什么伤心地到院子散步，当下便有几分少女心性的委屈，鼓起勇气瞪少年一眼赌气道：“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父亲要把我许配给人的事，我还不乐意呢，谁知道你哥哥不是个麻子脸丑八怪！”
　　少年本来还是舒适轻松地躺在树干上，如同一只悠然自得的鸟儿，居高临下地俯瞰。却在楚湘的话音刚落，少年恼怒了，他复从树上跳下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道：“我大哥风神如玉气质非凡，世间没有一个姑娘能配得上他！你再说他坏话我就——”少年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惩罚方式，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抬起下巴大声道：“我就把你院子里的兰花都拔了！”
　　楚湘听到这话后，眼睛不由得泛红，她对这个少年从第一眼就有好感，否则她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叫人来抓住他了。可是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就对她不假辞色，还为了维护他的哥哥而威胁着要除去自己心爱的兰花，不由得更为委屈。
　　想她从小就被娇惯着长大，虽然父亲威严不亲厚，但母亲很疼爱她，家里的奴仆丫鬟哪个不顺从着她？而她为了这个第一次朦胧喜欢的少年连母亲一直教导的女孩子矜持羞涩都不顾了而想和他说说话，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如此待遇。于是她也恨恨地瞪他一眼后，一跺脚往房间那边跑了。

　　楚湘跑回房间后也没见少年跟来，她趴在梳妆台上气恼伤心了好一会，忍不住到靠近院落石榴树的窗口往外看，哪里还有少年的身影，树上也不过不时停落几只小鸟罢了。楚湘又忍不住失落，心情反反复复地，眼泪忍不住落下来，转身回到木雕碧纱床伏在绣花枕头上低声呜咽，心里犹不甘地想，为什么如同传奇般才子佳人美好的相遇，却是与情投意合浪漫情怀毫不相干的过程！那少年本来就是为了他家大哥来看她，还认为她配不上他哥哥，还不准她说他哥哥坏话！实在太可恨了！楚湘又哽咽气恼起来。
　　之后几个月家里开始张罗她的出嫁事宜，娘亲拉着她的手眼泪连连，一边给她打点嫁妆及准备礼服首饰，一边嘱咐着嫁为人妇所要遵循的道理。娘亲是父亲名门正娶的夫人，娘家也是知书达礼的书香门第，所以即使后来父亲娶了几门小妾，可娘亲在这个家还是无可动摇的大夫人。她性情温柔，是一个典型的温婉江南女子，对楚湘一直是非常疼爱，却是不娇惯，因为在高门宅邸里不需要娇蛮的女子，只需要柔婉的顺从者。因此她一直反对楚湘看那些浪漫爱情的传奇笔记，她说，对这些所谓的爱情抱有幻想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甚至会成为一件祸事。于是当楚湘故意那些书籍收藏起来不让自己发现时也只能一声叹息。
　　此时正在絮絮叨叨的娘亲也发现了楚湘的心不在焉，那是一种思念爱慕之人的神情，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却不自知。湘儿在思念谁？也许这并不重要，因为这样的思念爱慕终究会烂在心里，成为平静心湖的无边泥淖或者一叶浮萍。她怜爱地抚摸着楚湘的侧脸，如同抚摸自己的过往。光滑细腻的肌肤，娇嫩如花的年纪，不知世事的单纯无辜，对爱情的懵懂憧憬。曾经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少女，可是似乎才一眨眼就沧海桑田，不知这个女孩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不过是另一个自己。可是，这就是命运，贫乏的过去，枯燥的未来，无所谓期待与失望。谁家潇洒儿郎曾入梦？却早已散失茫茫记忆中。
　　二、情迷，梦醒
　　楚湘关于出嫁那天的记忆是无边的艳红绮丽与蔓延的喧嚣热闹，再加上一潭幽深的泉。金陵似乎许久没有如此热闹，知府家的大小姐与富甲一方的萧家大公子联姻本就是一件大事，从来官商层层利益缠绕相结，这样的联姻是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楚湘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婚姻会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也曾忧思无奈，却只是清淡如烟。可是此刻却因为清浅地思念的那个少年而感觉这个婚礼太过悲壮。一身凤冠霞帔坐在喜轿里，满眼红色，满耳喧锣打鼓，楚湘甚至有一刹那不属于十六岁少女的冷静微笑：是的，我需要这样的喧嚣热烈，为我来不及成长就夭折的爱情奏一曲悲歌，为我十六年肆意自在的青春年华与梦幻憧憬埋葬。
　　到达萧府后仍然是杂乱，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行走与行礼，晃动的红盖头让人恍若在一个红色的梦境里跌跌撞撞。终于拜堂礼成，最终送进一间房间。她安静地坐在床沿等待，等待自己的夫君，在自己以后的生命中，为天为地为命的，夫君。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如潮来潮退，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吹过屋外的树枝而起的沙沙声。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等待让时间无限地延伸，思维也拉成一条直线。
　　终于出现一个人的脚步声，沉稳的，有力的，一步一步，渐渐靠近，连带着让她的呼吸心跳也加快，漫长的等待终于看到尽头的影子，可终究还是紧张不安了。楚湘纤细的手掩在宽松的衣袖里，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肌肤里，刺痛一阵一阵的抵达全身，心终于渐渐镇定下来了。
　　这时那个人站在了自己面前，视觉的丧失让其他感觉更加灵敏，楚湘可以闻到淡淡的酒香，可以感觉到那个人的呼吸，均匀、沉稳，却不像喝醉的样子。一根秤心如意棒出现在红盖头下方，一寸一寸地将其掀起，如此缓慢而漫长，以至于楚湘感觉时间过了无数的轮回，梦醒了又掉进另外一个梦里，然后梦醒，睁开眼，那一角的红色飘落，视线里出现的也是红色的喜服的衣摆，慢慢抬眸，顺着如意棒看到一只如玉雕琢般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最后，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相貌，却已经深陷进一潭清幽泉水般的眼眸中，刹那想起“众里寻他千百度，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楚湘想，也许自己这一辈子再也无法从这潭泉水中走出来了。
　　接下来的记忆如同迷踪仙境，楚湘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一番让人痛复让人心醉神迷的境地，鸳鸯锦，帷幔垂，芙蓉帐里翻红浪，情动时听到一声恍若叹息的“湘儿”，勾起一阵无法言喻的心悸，楚湘就此迷失在云雾里。
　　第二天楚湘醒来时看到他正临窗而立，青衣宽袍，衣带迎风而飞，飘然若仙。楚湘默默地起身让丫鬟服侍着穿衣梳妆，镜中映出的自己盘起的云髻衬着鹅蛋脸，端庄又带几分雅致，依然是一样的眼眸一样的红唇，却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侧过头，夫君已经回过头看着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到虚无。
　　服侍梳洗的丫鬟都退下了，他走过来，这次，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斜飞的眉，清幽如潭水的眼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现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这张脸，几分儒雅几分温和，不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倒像一个儒雅书生。
　　他对她微笑，牵起她的手，穿过曲折亭廊，路过亭台楼苑，终于到达已经满满地坐着站着一列的长辈与亲人萧府主厅堂。
　　楚湘一一端庄有礼地跪着敬礼请安了，不经意抬眸竟然看到那个少年，恍如隔世。却发现少年恶狠狠地瞪她，满眼的敌视。这又是为何？楚湘垂眉轻轻一笑，从那个梦中醒了过来，只余下淡淡的怅惘若失，那是她最初朦胧喜爱的少年。
　　往后的日子平静如水，在这个高门府邸里，她按照所有人的期望扮演了一个知书达礼端庄大方的妻子，博得众人满意，正如在在别人眼里，她和他是一对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夫妻。
　　她沉醉在他清潭般的眼眸以及偶尔的温柔里，她为他弹琴绣花，为他红袖添香，为他垂眉浅笑。即使她知道他的生意很忙所以很少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使他偶尔出现了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即使她再没有听到他喊她一声“湘儿”。她有时倚窗而立，眼神默默地追随着那儒雅的身影，为他燃烧着自己对爱情所有的热情。她想，也许才子佳人的传奇到了结尾也不过如此，她很知足。
　　楚湘偶尔会在萧府偌大的曲廊院落里遇到那个少年，面对的依旧是那少年莫名的敌视态度，他从没叫过她一声嫂子。不过，她并不在意，回应的不过是一个温婉的浅笑。后来，倒是从丫鬟那里知道了那少年不少事迹，比如崇拜哥哥，比如喜欢海棠喜欢习剑，比如看起来盛气凌人却不欺负下人。不过他倒是有一个极动听的名字，萧厢。
　　几个月后，她身体不适，却在大夫诊脉后确为有喜了。在得知这个喜讯后，萧府上下都很欢庆，萧母还经常亲手熬滋补的汤让丫鬟送去，一时楚湘备受呵护关注。而夫君清潭般的眼眸现出几分笑意，带几分初为人父的喜悦。不过，他很快地以让楚湘静养以及更方便他处理生意事务为由搬出了新房，而回到他原来居住的院落。
　　随着腹中生命一点一滴地成长，楚湘母性的温柔让她更平和，有时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腹部都觉得如此幸福而美好，这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属于她与他的生命，它会有他幽泉般的眼眸，有像她一样柔顺的黑发，然后，会在她的教养下慢慢长大。
　　那一日阳光灿烂明媚，她忽然想起丫鬟说过，夫君居住的院落种满了海棠花，想来现在也是盛开时节，不去欣赏岂不是辜负了明媚春光以及美丽海棠？而且可以顺便去带些冰镇的甜品给夫君，一定会让他很惊喜。于是，楚湘挥退下丫鬟，自己端着冰镇的银耳莲子汤，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闻着一路的花香，袅袅娜娜地往那个院落走去。
　　院落里很安静，竟然看不见一个丫鬟小厮，想来夫君工作时不喜人打扰。小径边，假山旁，错落的海棠盛放，艳红、粉红，绚丽得如同一场梦幻。楚湘微笑着踏上靠近主卧的层层石阶，略凸起的腹部让她行走有点困难，不由得稍微停下细细喘气。
　　这时却隐约听到房间里传出暧昧的喘息，一声溢满怜惜的“湘儿”恍若叹息。那是如此熟悉的声音，却是从没有过的深情。
　　楚湘不由得脚步一顿，视线穿过已近在眼前的半开着的窗扇，略过窗格上雕镂的繁复花纹，看到屋里半掩在阴影里的景致——那是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玉白色的躯体，长长的黑发凌乱，掩于缠绕丝被里的人看不清容颜，却在此时低低地叫了声“哥——”
　　刹那，楚湘如被猛地一痛击，脚下一踩空身体失去重心地往后地摔了下去。身体在磕碰到坚硬的石阶后复又滚落倒在冰冷的地面，楚湘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漫天的疼痛袭来，她看到满眼的海棠，如同一场血色的蔓延，如同一场梦境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