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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苦昼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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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前的情形是这样的。
陈十把我打晕后一直把我带到了宛平县,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乔装打扮成贩马人,躺在一辆架子车上。前面是穿着麻布衣服戴着斗笠的陈十,我立马翻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往陈十相反的方向跑。
陈十一下子识破我的意图,赶上我后抓住我的肩膀用力给了我腹部好几拳,一直把我打得不能动弹,才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还嫌大哥被你连累得不够吗!遇见你之前他已经快熬出头了,可你呢,你毁了这一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没爹没妈又瘦又丑,全村的小孩都欺负我,只有大哥保护我,哪怕他也打不过那些大孩子,可他还是会保护我。他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你怎么敢杀人?你对得起他吗!”
我倒在泥地里,像狗一样爬。我比谁都知道我对不起他!
撒完了气,陈十还是要遵从陈墨给他的指示带我走,刚把我从泥坑里拖出来,夏培风就来了。
和陈十比起来,夏培风表现得十分冷静,几句话就从陈十手中拿走了我的支配权。他话少,动作很干脆,封住了我的四肢和声带把我扔在马车上带走。
当时我还自以为清醒,其实早就被夏培风刻意灌输给我的愤怒冲昏了头脑。我以为是陈墨让夏培风把我安置在红螺山,但凡我当时多问一句,就会发现这完全是夏培风背着陈墨做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巧遇见吕伯,又那么巧被陈墨看见我杀了他呢?
陈十到现在都以为陈墨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一味在包庇我,其实陈墨早就在红螺山看见我杀人时就料到了前因后果。你是常吃清心丸的,知道既然有让人平心静气的丹药就会有调动人情绪的丹药,黄房星是药修中的翘楚,什么东西配不出来?在我的干粮里面掺上一点愤怒的种子,我一定会杀了跟陈墨过不去的吕家人。
情绪这种东西不像别的,愤怒过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像水面上偶然泛起过的涟漪,你根本查不出来泛起涟漪的原因是水下的暗流涌动还是有人刻意往里面扔了石头。
玄门中人怎会不知这样的杀人手段?只有当时的陈十不知道罢了,即便他现在知道了,也更愿意相信我就是这样一个面善心狠,把陈墨推向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夏培风是最不能够放过我的人。
他把我送到了几十里外的一条小道上,让我往前走,前面就是驿站,那里安排好了人,说是送我去陈墨的老家崖州。
我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忽然想到了红螺山上的诸多蹊跷,想要跟夏培风说一声,可刚一转身,左胸口瞬间传来剧痛,我被一把短箭射中,被箭力顶着飞了好一会儿才重重落地。
我“哇”一声吐出血来,仰面倒在地上,看见天上刺眼的太阳逐渐痛成一个模糊的橙子,随后这个橙子被夏培风的头给挡住。
“奇怪,你还挺结实。”
夏培风毫不犹豫拔出佩剑,干脆利索地砍下了我的头。
得知我第一次死亡的经历后,救了我的那个男人说:“是你的皮影救了你的命,错不了。”他伸出手指在我心口处点了一下,“我们发现你时它就在这个位置。”
“可我明明把它放在了包裹里。”
“那就是它活了,它要是不活你就得死。”
这只皮影是《春花烬》那个故事里死在菩提树下的女人,是唯一一个从故事到皮影全部由我亲手创造的角色。
“这怎么可能……”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不信,而且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夏培风背叛了他们,陈十还一无所知,我必须回去确定陈墨的安全。
这次他们两人并没有阻拦我,相反还主动提出与我同行,我问为什么,那名女修修道修到执迷不悟,翻来覆去只说是“命运的指引”,男修对我起死回生的经历颇感兴趣,一路上常与我搭话,我这才知道他们是玄门中的修士,受掌门委派来到京城。但他们掌门也没说具体让他们做什么,所以他们在京城内外旅居了一个多月,直到见到我才觉出点宿命的感觉。
长生观内的风起云涌并没有给京城带来丝毫的影响,黄昏时,它还是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而且似乎比平常更热闹了些。
我瘸着一条腿,上半身还裹着麻布,周围聚拢的人看见我靠近就远远走开,还有些叫我走开。最后还是那名男修帮我问到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成亲呢!”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探着脖子踮着脚往里看,“我还没看过成亲呢!”
我不关心成亲的事儿,我得走了,猛然间却看见黄房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迎亲队伍的前列,怀里抱着一只缅因猫。
“谁成亲!”我抓住男修的手臂,心都快跳出来。
“长生观一个修士,听说姓陈。娶了他们长史的妹妹,还是入赘呢!”
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彻底厘清这场婚礼的双方。长生观姓陈的修士我只知道陈墨和陈十,黄房星已经是长生观长史了?陈十入赘到了黄家?
我的心情顿时如坠冰窟,那件事发生才三个多月,陈十居然娶了黄房星的妹妹,他不是和徐姑娘好吗?如何又入赘到了这高门贵户?
这无疑是对陈墨的背叛,先是夏培风,再是陈十,我根本不敢想陈墨如今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婚宴在京城最大酒楼举办,陈十身穿大红喜服,好一通气派非凡。
靠着男修的帮忙,我混进了宾客之中,看见酒过三巡的陈十退出宴席,脚步灵乱地朝婚房走去。
黄家并没有闹洞房的惯例,通往婚房的走廊上原本站了两排穿红着绿的侍女,但都被这名男修帮忙解决了,迎接陈十的只是两排没有心智的提线木偶——这是男修从我皮影戏中得到的灵感。
醉醺醺的陈十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当他拐入走廊的一刻,我当机立断从躲藏的屋顶处翻下来,锋利地匕首按在陈十喉咙处,我用了很大的力气,血液从陈十颈间流出,让他逐渐清醒了起来。
“陈墨在哪!”我逼问陈十。
看到我后陈十顿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怎么,你不是死了?”随即不等我说,陈十的眼神又被一种极为荒唐的神色所取代,低吼和苦笑缓慢地从他的身体传来。
陈十一点也不在乎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垂下头把脸埋在手心,低声吼道:“你怎么能还活着?你还不如死了。”
他这幅模样让我有些举棋不定,看起来他娶黄房星妹妹并不像我想象地这么简单,但他的语言和行为着实把我吓得冷汗直流,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来,我忍不住大声问道:“我问你陈墨呢!”
陈十用一种不知是可怜还是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冷冷的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你胡说!”我用力在陈十脸上挥了一拳,然后心脏像飞跑了十里地一样狂跳起来,过重的负荷压弯了我的腰,躬着身体,脸朝下,我看见血滴在地上。
陈十踉跄几步倒在倒在花杆上,冷静地说出好像提前说过了好几遍的话:“因为你杀人被那女人看见,他把那个女人杀了。”
“事情很快被查出来,他畏罪自杀,服药自尽。”陈十从怀里拿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菩提形状的圆形盒子递到我眼前,“化命丹。进长生观行动队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用来在任务失败后了解自己,吃下后立刻就会魂飞魄散,把肠子掏出来也没用。”
“这是他的?”我弯着腰竭力仰起头,伸手夺过菩提果盒子,却不知道怎么打开,颤抖着问道:“这是什么……”
陈十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耳根咧去:“我哥的肠子。”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响起了巨大的尖锐的鸣笛声,吵闹得像往我脑袋里插进一千根针,脑浆都要从七窍流出来。
陈十的新婚妻子听见动静,揭下盖头出来查看,看见我后并没有表现出震惊,沉着地问道:“相公,这位是谁?”
“不认识,喝多了来闹事的罢。”
黄夫人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是陈十说的那样,但她并没有计较,顺着陈十的话说:“老腾他们酒吃多了,这样的人也放进来,莺莺……”她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把他给老腾送过去。”随后挽着陈十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被和新抓的一些犯人关在一起,据说这些人嘴硬了很久,在我被关进来第二天就全招了。
他们听见一整晚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不是真有命运这个东西我不知道,但这些年我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我不学皮影戏就好了,如果掌门没受到什么“命运的指引”就好了,那他们两个也不会前往京城,也不会救了我的命,也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
或者,让我在第三次入狱的时候死掉也好啊,可命运偏偏要我活到如今。
我再次找回来的事当然瞒不过黄房星,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了我的牢房中,我看见的仍然是那双黑色缎面绣金线的短靴,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这些日子我浑浑噩噩,早就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了。我望向对面的漆黑的牢房,试探地叫了几声:“喂,你在吗?陈墨?”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如海一般的悲痛瞬间把我淹没,我断断续续地发出这些天时常发出的那种惨叫,突然“咣当”一声,几个兵丁闯了进来,把我拖到了院中。
“查尔斯先生,你确定要找的人是他?”
一个穿着西装打领带的番子站在黄房星对面,在我被从地上拽起来后扫了一眼我的脸,走过来拿出手帕用力擦干净我的脸,然后用惊喜的声音说了一大段话。
我原本并没有认出他,直到他拿出了我和陈墨在广州照相馆和那张合照。
“那天你们没有拿照片就走了,你介意我自己保留一份吗?这张照片很动人。”
我一把抢了过来,把照片按在胸口,泪水夺眶而出。
在京城遇到我,他显得非常兴奋,“陈呢?你们不一起吗?”
到现在我更加听不进他的话,把照片抱在胸口就往外跑,他拦了我几下,被我拽倒在地,几个兵丁想拦我也被他喝止了。查尔斯是外国来访使团的成员之一,他带来的照相机很受皇上喜欢,当他在朝堂上拿出我和陈墨的合照时,一个刑部的官员当场就认出了我,说我那天叫得太惨,好多犯人不打自招,省了他很多事。
查尔斯提出释放我的请求,我居然就这样捡回一条命。
一条烂命。
你知道长生观附近的那片湖吗?我当时准备投湖自尽,但用京城人的话说应该是投海自尽。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京城的人为什么要把湖叫作海,但总之我要投水自尽。
天色雾蒙蒙的,以至于我以为那是傍晚,但其实还是早晨,我站在海一样蓝的水边,希望能被它全部淹没。
就在我准备纵身一跳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虚弱的,稚嫩的,仿佛新生幼猫一样的哭声。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我就丧失了所有的思想,不受控制地拨开湖边的芦苇丛,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我不是无缘无故走到这个地步的。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令人绝望的世界,失去陈墨就等于失去全部生活的意志,可命运却几次三番把我拦在冥府之外,当我决定去死的时候,我捡到了紫英。
紫英是我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