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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   晴空万里的草原,只几缕若有似无的暖风,飘飘而来,悄悄地去。

      苍鹰隐没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忽又腾空而起,在朗朗青天下无遮无蔽地自在遨游。

      影子随风飘摇,渐渐被路过的马蹄踏碎在悠扬的笛声里。

      高大漂亮的白马儿牵引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颇有几分倨傲的神气。马上的少女眉似远山流云,微阖着双眼,一双纤细的素手轻捏着笛子,缓缓吹奏着京城正流行的曲调。身旁两名侍女打扮的姑娘,亦步亦趋,紧紧相随。马车后的男子腰间配着长剑,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四周,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手便警惕地落在那剑柄上。

      一马一车四人,在天上的那匹苍鹰看来,也像是落入茫茫青绿间的几朵云彩。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只那样悠悠地,慢慢地飘移着。

      草原那样静。

      直到一阵刺耳的叫骂声将笛声扰乱,少 女方才放下手中的笛子,朝着不远处的几丛营帐望去——

      只见一赤膊大汉满面通红,正不停朝着地面挥舞着手中的长鞭。

      “过去看看?”少女偏头一笑。

      “可是少将军吩咐过,让小姐您直接往村子里去,别的一概不听不看的……”一名侍女轻轻捏住少女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摇头。

      “鱼莲,到底是将军吩咐过的还是你自己害怕呀?小姐想去就去嘛,再说,有后面那兄台在,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

      “我……没有,就是将军说过的!不是我……”

      另一名唤作浣玉的侍女冲着委屈巴巴的鱼莲做了个鬼脸儿,又将眼角的余光瞥向那马车后的男人。直到与男人冷峻的目光相撞,才匆匆忙忙地转过身来,假装无事发生似的又与鱼莲打闹成一团。

      “是啊,有阿柳哥哥在,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

      少女故意大声嚷着,好让那侍卫听见。男人劝阻的话就这样生生被噎了回去,只好低下头默许。

      就这样,白马不得不在鞭子的催促下加快了步伐。待到近处,少女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地上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肌肤也灰黑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脖子上系着一圈生锈的狗绳,正牢牢牵在那大汉手中。

      枯藤般垂散下来的毛发夹杂着草叶遮住了脸颊,缝隙间隐约有气息流动,极缓极轻,生死不明。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看得少女一阵揪心,可他却不曾发出一丝声响,只是将指甲深深嵌进土里。

      尽管这般宁折不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快撑不住了。

      似乎只要再挨上一鞭,就要永远告别这个世界。

      手握粗长皮鞭的大汉一边得意地欣赏他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边将长靴用力踩在他的脑袋上。

      "畜生东西,不是想咬死老子吗?老子倒要看看你这野狼养大的杂种能有多大能耐!来啊!来咬啊!"紧接着又是一记长鞭落下。

      快甩到他后背的那一瞬,少女却忽然策马冲上前将他护在了身后,目光中自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鞭子打在了白马的背上,马儿受了一惊,扬蹄便将大汉踹倒在地。马上的少女依旧安稳如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捂着肚子狼狈不堪的汉子。

      "你们是什么人?小丫头片子,敢这样对老子?!信不信老子连你跟这畜生一块儿打!"

      "大胆,我们家小姐可是安将军的独女,安小将军的胞妹!金尊玉贵!容不得你这样出言不逊!"

      "我们这儿的人可不归安将军管,哪怕是安将军本人来了,都用不着忌惮三分,何况是这样一个小小丫头。"

      浣玉正欲冲上前去理论,却被一旁的鱼莲紧紧拉住。

      "小姐说在外不要太张扬,你且等一等,看小姐怎么说。"

      浣玉听了这话,只好先沉住气待在原地,但还是忍不住狠狠剜了大汉几眼。

      却看那少女脸上没有一丝愠色,嘴角甚至还勾着一丝冷淡的笑意,松了松手上的缰绳,不徐不疾地开口:

      "敢问此处是何地方?光天白日之下,竟也能将活生生的人虐待成这样?"

      "人?",大汉不屑地瞥向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又抬起头,眼中带了些许玩味,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少女,"这里可是兽奴营,没有所谓的人,只有没爹没娘的畜生野种,调教一番后送去给你们这些小姐公子们做玩物的。怎么?难不成是看上他了?看来小娘子深闺颇为寂寞呀......"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浣玉实在是气不过,转头夺了阿柳手中的剑就大步流星地冲到大汉面前,奈何却被阿柳一手拦了下来。

      "死阿柳,你自己不去给小姐出气就算了!凭什么拦着我!"

      阿柳一言不发,只是将她手中的剑拿回来握着。

      虽是不发一语,但那剑光凌厉,握剑之人身上同样肃杀冷峻的锋芒倒是把男人的锐气削去了三分。

      "倒也不是什么深闺寂寞,只是有些好奇,为何要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少女看向一旁握剑的阿柳,心下稍安,便顺着男人的话头继续问下去。

      "这畜生是母狼养大的,野性难驯得很。前些日子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被人扔进笼子里等死。老子好心喂他几口饭,他却差点咬死老子!白眼狼!不就得这么罚吗?"大汉缓过劲儿站起身,又给了地上的"畜生"一脚,随即怨气深重地瞥向马上的少女。

      "老子教训他,关你们什么事?快点走开,别在这里碍眼。"说着便握紧手中的鞭子抽向了那匹白马儿。

      白马敏捷地闪到一边,鞭子落空,又得意洋洋地对着气急败坏的大汉吐了吐舌头。

      少女安抚好马儿,后又轻盈地翻身下马,站在原地,望向了地上的那只"兽奴"。

      而他刚好挣扎着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无声无息。

      没爹没娘的畜生……被狼养大的野种……

      记忆纷至沓来。明明每一次重返草原,都是为了寻找那个人的踪迹,可当重逢的这一刻真正来临,她反倒有些不敢靠近。

      会是他吗?

      她听不见大汉的厉声呵斥,听不见身边人的劝阻,听不见过往的风声与草木的摇动,只听得见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那样快,那样急。

      几步路的距离,却跨越了经年的光阴。

      撩开他的头发,手细细拂过他脸上的每一道伤疤。伤疤有新有旧,有深有浅,刻在他的脸上,像是生满尖刺的藤蔓,一路蜿蜒到她的心里,纠缠着过往的回忆。

      直到摸到几处更为久远却尚未风干的伤痕,她才仿佛如梦初醒。

      眼窝中积蓄已久的泪水在刹那间滑落脸颊,滴在了他干涸的唇上。

      他艰难地抿下了那一滴泪水,一瞬间,仿佛恢复了些生气,缓缓睁开眼——

      眼底,却是一片血染的猩红。

      她隔着这一层濛濛的血雾望他,看不真切,只觉得分外熟悉,却又分外陌生。

      草原上似乎只有这两双眼睛在相互对望,一双不安而警惕,另一双因为它们的不安和警惕而剧烈疼痛着。疼痛得几乎失了神,所以便丝毫感受不到那片猩红之下,快要按耐不住的失控与癫狂。

      "小姐! 当心!"

      来不及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那节藕段似的玉腕上已现出了一道狭长的咬痕。血汩汩地流淌下来,顿时便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袖。

      罪魁祸首紧盯着她呆愣的模样,舔了舔嘴角的血珠,却并不餍足。

      他干脆撇开了她的手腕,像一匹真正的野狼般猛地将她压倒在地,对准她的脖子发了疯似的就要扑咬上去。

      只是一下便被人用剑挡回。剑锋紧紧抵着他的咽喉,他却仿佛没有知觉。眼见着马上就要被一剑斩杀,仍那样不死心地要扑向她的脖颈。

      "阿柳哥,不要杀他!"

      握剑的男人疑惑地看她一眼,最终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愿,只用剑柄把那失控的野兽敲得晕厥过去,随即蹲下身来,轻轻扶起地上流血不止的少女。

      阿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伤口,又转头瞥向地上那头昏迷的野兽。眼神阴厉如刀,只恨不能将那野兽一样的东西大卸八块。

      浣玉和鱼莲见状赶忙取来随行的药箱。鱼莲眼眶不住泛红,用力扯开纱布缠紧她的手腕。浣玉则是在一旁口不择言地哄着劝着骂着,想让她不哭。许是很久不见自家小姐哭成这般模样,就连一向神经大条的浣玉,也着实有些慌了神。

      可惜没有用,她打一开始就不是因为疼痛而流泪的。无用的眼泪,只能让过去的悲剧再次上演。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

      她都不会再放手了。

      "早告诉过你们,这畜生疯起来要吃人。小丫头还敢靠得那么近,真是不要命了……"大汉看似平淡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眼神却一直落在他口中的畜生身上,厌恶,戒备,却又无可奈何。"死小子,又犯病。偏偏上头那些人叫老子看住你,再跟你个疯子耗下去,老子迟早得……"

      大汉正踩着地上的脑袋喃喃自语,眼前却突然闪进了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流光璀璨,晃得一时他竟睁不开眼。

      "这个人,我要了。"

      "若有人问起,你只管说他发了疯逃走便是。"

      "我会带他离开这里,保证你们这儿的任何人,都再也看不到他。"

      再也看不到他,也再也无法伤害他。

      大汉眼珠微微一转,目光始终流连在那金镯子。几次抬手,又心虚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几丛营帐,犹豫难决。

      直到地上的野狼崽子半梦半醒,复又露出眼底那一片瘆人的猩红,他才猛然间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了她的金镯子,才将那狗绳的一端甩到她手中。

      "成交成交!赶紧带他走!"

      "不过我先说好,以后出了事,可别回来找我!这野小子以后就与我再无瓜葛!"

      "明白了,多谢。"她正想叫人把他抱到马车上,却见浣玉匆匆上前撇开她手里的绳索,像丢掉一条骇人的毒蛇般,远远抛到了别处。

      "小姐,他刚刚差点要了你的命啊!看他这幅样子,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我们干嘛还要把他带回去?岂不是引狼入室?"

      她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并不后怕,只觉心痛如绞。听到那一句——"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半抱起地上的少年。

      赤裸裸袒露着累累伤痕的瘦弱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着,那样轻。似乎是感受到了一丝丝久违的温暖,便不自觉地蜷曲成一团,往她的怀里蹭了蹭。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很遥远的从前。

      他会用天真的笑容看着自己,赖在自己怀里磨蹭着不肯起来的从前。

      "我心里明白,他现在很危险。"

      "但是他沦落至此,我也难辞其咎。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在这片草原上。”

      不会再让你流浪,也不会再让你受伤。

      从前的约定,她一刻也不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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