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茶己昭

69、念君无依（8）

　　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当归的理智一下子回了笼，他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他眼前并非是那雷劫后的焦土，虽然也是一片狼藉，但很显然，这里是聆音阁。

　　聆音阁中的雕梁画栋基本被破坏殆尽，连厚实的石板也未能完全幸免，破裂的碎石飞溅，又打断了几根横梁。

　　当归缓缓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看见乌衣正诧异地看着自己，他右手拿着的正是撼天，大概是阵法核心之中的那一把。

　　坠入幻境之中前，他就看见了乌衣朝着阵法核心出手，现在大概是全都解决了吧，无论是那一触即发的庞大怨念，还是聆音阁中的阵法，还有鲛人的幻境，不然他也不会突然从幻境之中出来了。

　　乌衣因为他这突然的拥抱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好说是震惊多一点还是疑惑多一点。

　　幻境与现实竟然重叠了，当归甚至怀疑这是那片幻境空间故意为之，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还在幻境里。”

　　但话是这么说，探寻了乌衣过往的记忆之后，他也对对方有所改观，若非现在时机有些尴尬，他的确想给乌衣一个真挚的拥抱。

　　乌衣也没有追问他在幻境中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他将右手中的撼天剑递出，如释重负般长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除了你的本命剑初蒙，所有的刀剑皆已寻回。”

　　当归从他手中接过撼天，握住剑柄的时候，却没有发生什么诸如封印的力量被释放，沉睡的记忆复苏之类的事情，一切就和之前一样，他也和之前一样将这柄撼天剑收入了剑匣之中。

　　也是这个时候，当归才发现，剑匣之中预留的卡位已经全部被占据，没有多余的空位了。

　　初蒙剑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收在剑匣之中。

　　......莫非背着一个剑匣，手上还得再拿着一柄剑？有点奇怪了吧。

　　当归心中疑惑，却没有说出，他现在才有时间好好看看如今的聆音阁变成了什么样子。

　　纵使横梁折断，立柱倒塌，聆音阁也还是顽强地屹立着，那些木头不过是装潢而已，它真正的支柱是其中的乳白色岩石，此前当归已经见识过了，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岩石能够变得透明，曾经在初入聆音阁时见到的中空透明壁垒就是这种特殊的石头。

　　白奇希的阵法也刻入了这些岩石之中，这种石头亦是很好的灵力介质，是阵法师们偏爱的材料，但这么多还是头一次见，想必花销不少。

　　自透明壁垒之中打破并坠下楼阁，最终引动了一个庞大幻境的鲛人此刻就靠在那乳白色岩石之间，它垂着头，已经了无生息，但有人替它整理了一下遗容，此刻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就如同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眠。

　　鲛人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没有灵魂，无法修炼，它们的躯体也不过是凡人的血肉之躯，除了那构建幻境的特殊能力以外，它们别无所长。也是如此，白奇希才会仅仅只用那岩石片修筑一个又一个囚牢，凡人的双手无法凿开岩石，鲛人也一样。

　　但不知道这个鲛人是用何种方法突破了那坚硬的屏障，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手指去抠挖同一个地方吗？因为用于展示美丽鲛人的岩壁始终保持透明，让人无法察觉到岩壁逐渐产生一个破洞吗？

　　以上种种，都已经随着囚牢的破碎，鲛人的逝去，变成一个无法被他人破解的谜题。

　　当归走到它面前，如今鲛人的安详模样想必是乌衣的成果，不然从高空坠落又经岩石砸压，鲛人的身体早就支离破碎了。

　　但当归现在觉得，鲛人并非没有灵魂，只是灵肉已然合一，它死去的灵魂亦在它死去的躯体之中，未得解脱，可能要等到它的残躯被自然消解干净，才能算得上是安眠。

　　于是当归回过头，朝着乌衣道：“在幻境之中我就在想，鲛人并非没有灵魂，所以，能否拜托你帮帮我，替我好好看看它死去的灵魂是否仍然被困在躯体之中，倘若是的话，能否帮助我替它解脱。”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向乌衣恳求，连乌衣自己都不禁有些动容，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他面色微讶，却是点点头：“当然可以。”

　　言毕，他便朝这鲛人的遗骸伸出手，阴影自他脚下延伸，并将其包裹其中。

　　只需看乌衣那惊讶的眼神，当归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鲛人的确有灵魂，只是和躯体联系太紧密，让人无法轻易察觉。

　　阴影就是浓郁死气的具象化，它很快就将腐败凋零带给了这具残躯，最终没有在原地留下任何东西。

　　做完这一切，乌衣收回了手，而当归则朝着鲛人遗骸曾经所在的地方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虽然并非信徒但也非常肃穆：“阿弥陀佛。”

　　除此之外，当归并没有看见其他人，他不禁问道：“白奇希呢？”

　　那鲛人带着复仇的心将生命全部献出，其目标正是白奇希，当归不觉得他会平安无事。

　　乌衣抬起头，看向头顶因为层板和墙壁倒塌而泄进来的天光，那里自然通向聆音阁外。

　　“他还活着。”

　　他只是如此简短地说明。

　　想了想，他又顺便提起了其他：“那鲛人的尖啸同时震碎了它同胞的枷锁，它们如今可能已经远离了这片海岸，重回了深海之中，至于楼中的其他人，上清真人来得及时，并未有什么太大的伤亡，白奇希......现在可能正与她一路吧。”

　　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当归疑惑：“上清真人？”

　　乌衣同样简短回答了他：“她是白奇希的师父，上清云宫的掌门人。”

　　除此之外他也不算了解了，比如这对师徒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恩怨怨。

　　跟着乌衣从聆音阁的废墟之中出来的时候，当归也很快看见了白奇希，和他身旁双手环胸，一脸阴云的陌生女子，想来那应当就是上清真人了。

　　他们在高处，而因聆音阁剧变受伤逃窜的人在地上一片嘈杂，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是那么茫然无措。

　　伊茹云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一片哀鸿遍野，他们大多数是无力逃跑的凡人，因生计聚集于此，已经在这里世代繁衍生息了上百年。

　　“没想到这三百年里，你依然毫无长进。”她叹道。

　　伊茹云对待其他弟子从来都是和风细雨、慈爱有加，可唯独对待自己，她总是如此严厉，白奇希脸色惨白，不仅仅是因为神魂受到重创。

　　他斜眼看着自己的师父，以往的尊重早已随着时间流失殆尽，他如今只有忿忿不平：“如何呢？我的聆音阁可是连你都做不到的奇迹，各大宗门的掌门人也都对我称赞有加，若非那鲛人从中作梗，它还能平安运行许多年，你想以这个小小的意外就否定我的才华？”

　　伊茹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从未否认过你的才华。”

　　这一句约等于认可的评价令白奇希愣了愣，他积压在心中的不满和愤恨原本打算趁这个重逢的机会喷薄而出，却又因为这句认可而偃旗息鼓，意外地平复了下去。

　　当归和乌衣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他们所在的那片残存的楼台。

　　白奇希的样子说实话有些狼狈，他原本看上去只是一个疲惫的年轻人，但现在，却好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神魂重创令他的躯体也迅速衰老，发根之间已是白发，苍白的脸上也有了深刻的沟壑，如今和伊茹云站在一起，倒有点分不清谁是师父，谁是徒弟了。

　　看见当归，伊茹云的脸上有一丝讶异，一眼便让人明白，她见过以前的恒蒙，认出了他的身份，但她却没有挑明，只是看向了乌衣：“方才多谢幽冥主出手相助，否则那些凡民怕是难逃一死。”

　　乌衣只是点点头：“举手之劳罢了。”

　　当归却好奇地看向伊茹云，直截了当地问道：“上清真人认得我？”

　　反正也是要回晋天门的，当归也觉得没什么隐藏身份的必要，所以并不在乎挑明身份，可伊茹云的反应却有些蹊跷，她方才的讶异全都被掩盖了，故作疑惑：“何出此言？这位道友一表人才，与幽冥主同行，应当也是个中楚翘，但恕我眼拙，我并不认得。”

　　她非要说不认得，当归也没有拉着人非要从祖上三代开始介绍的毛病，于是便坦然地笑道：“那今天也算是认识了，真人可唤我当归，应当归来的当归。”

　　“当归......”伊茹云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也温柔回道，“好名字，当归道友，也不必尊称我为真人，我名伊茹云，道号上清，唤我上清或者伊道友即可。”

　　当归心里更奇怪了，毕竟在乌衣口中，伊茹云也算得上是一个门派的掌门人，和须沙真人是同辈，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拒绝什么。

　　再看回白奇希，他眼中一片茫然，似乎已经随着聆音阁的坍塌而一并逝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偏偏乌衣还像是看不懂气氛一样，故意问道：“素闻上清真人与白阁主交恶，多年不曾来聆音阁探视，如今突然造访此地，是为了偏袒，还是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