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茶己昭

66、念君无依（5）

　　血肉模糊的鲛人挣扎着伸出手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它原本姣好的面容已经支离破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复仇的爽快能压制住身上的一切疼痛，让它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也大概是被那一幕所震撼，当归迟疑了，他原本可以在那一瞬间拔剑，将幻境连同鲛人的残躯一同摧毁，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做。

　　又或许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就好像此前见过的那个下级鲛人一样，它们并非无法沟通，鲛人的复仇冲着一个特定的人，只是幻境展开之后无法将其他人排除在外，而像他这样被卷入的旁观者，或许并不会出什么事。

　　彻底坠入幻境之前，当归还在想，他会坠入怎样的幻境。

　　鲛人编织的幻境几乎都是取材自那个人自身的记忆，而他目前的记忆有些短暂，恐怕不会很丰富。

　　而后他又想到，这可不是之前让鲛人编织的美梦，这个幻境大概是那个濒死的鲛人发动的，那多半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幻境。

　　可等他睁开眼，看见一片空白时，还是有些意外。

　　空白。

　　某种意义上还挺符合他的过往，他的确什么也不记得了，也不需要记得，很早以前当归就放下了对恢复记忆的执念，已经发生之事没什么探究的必要，还是着重在未来比较好。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幻境有些不服，一片涟漪之后，某个场景展现在他的面前。

　　是在覃城的时候。

　　他对于没有看到乌衣和自己一样身穿喜服的场景十分遗憾，于是幻境在他的记忆之中翻出了这件憾事，并且替他弥补了这个遗憾。

　　只是幻境好像也没办法凭空创造出不存在的东西，所以他面前这个身穿喜服的乌衣，不过是直接将三头新娘的身体也嫁接过来了而已。

　　说实话有点恐怖。

　　察觉到他的想法，面前的场景又一次消失不见，虚空中涟漪不断，似乎也在烦恼该从当归的记忆里翻出什么东西比较好。

　　涟漪一圈又一圈，终于，它翻找到了觉得最合适的记忆，于是，当归的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场景。

　　背对着他的妇人正在安抚趴在自己膝上的孩子，她周围的场景也很简单，一座茅草屋，一棵快要枯死的树，其他什么也没有。

　　看见这幅场景，当归有些生气了，他抬起头朝着虚空怒骂道：“我允许你翻我记忆了吗？你怎么这么不礼貌！”

　　他这有些愚蠢的做法居然还奏效了，幻境被他一骂，立刻就将眼前的场景全部撤销，又只留下一片空白，这次连涟漪都消失了。

　　当归等了好一阵，他面前都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幻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一些修士都能制造幻境，只是条件苛刻，像鲛人这种，无视双方修为，还能随意捏造幻境内容，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了。

　　可惜鲛人特殊能力出众，却没有自保的实力，这份天赋带来的灾祸大于了馈赠。

　　当归却有些疑惑，鲛人真的没有灵魂吗？这一点有些不合常理，毕竟万物皆有灵，时间长了，一根草也能有神魂，更别提这些本就行动自如的生灵。

　　乌衣认为这聆音阁中的怨念就来自于鲛人，倘若它们真的没有灵魂，又如何产生怨念呢？

　　当归甚至有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些鲛人并非没有灵魂，而是灵肉合一，没法被寻常的手段探寻到而已。

　　他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漫步在这一片空白的幻境之中。

　　不知道是将他拉入幻境的那个鲛人大发慈悲，还是本就只能完全复刻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总之这一次和覃城之中不同，他的剑匣也跟着进来了，当归还特意确认了一下，不是空有其表的劣质仿造物，就是剑匣本体，包括其中的刀剑，一样不少。

　　只是这空白的幻境似乎没有尽头，无论他走出去多远都还是同样的空白，虽然当归更加怀疑是自己在原地打转。

　　走了一段时间没什么变化，他索性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将春风入画给放了出来。

　　十二柄细剑一从剑匣里出来，立刻就开始了叽叽喳喳，当归从来没想过自己小时候会是这么吵闹的一个小孩，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厌恶。

　　他连忙开口制止：“安静点。”

　　有乌衣的威胁在前，春风入画的确听话，当归一出声，它们马上就闭嘴了，全都一动不动地浮在空中，准备听候差遣。

　　当归将它们一一指过，然后下达命令：“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处，别走太远，没有的话就回来。”

　　他话音刚落，十二柄细剑就如同流星一般，朝着十二个方向径直飞去，不多废话，也是这个时候，当归才体会到了有剑灵的好处，就好像是多了许多可以差遣的小弟，省力不少。

　　让春风入画去四周探查情况，当归自己也没有闲着，他试图效仿一下在覃城的时候，用心剑随意挥了挥，看能不能划破这个古怪的空间，结果不言而喻，毫无用处。

　　看来鲛人的幻境是要特殊一些，想用以往的方法破坏是不行了。

　　想着连剑匣都能原原本本地出现在这里，说不定此处更接近于现实，心剑只能斩断神魂和灵力，自然斩断不了现实。

　　于是当归又改变策略，一一试了试剑匣之中剩下的刀剑，在原地表演了好几招，还特意尝试了好几种组合方法，但结果也令人失望，就算他同时用上所有刀剑，这个空白的空间也没有任何变化。

　　一番无用功下来，虽然不至于疲惫，但也让人有些恼怒。回想起刚才自己怒骂这幻境空间未经许可读取他的记忆，而这幻境空间就好像听得懂一样，果真立马撤掉了。

　　所以，如果他再骂两句，能管用吗？

　　反正现在也无计可施，就算是馊主意当归也愿意尝试一下，他单手拿着撼天，歪着头，朝着虚空喊道：“喂，你能听懂我说话吗？这里什么都没有，能不能放我出去？”

　　幻境空间自然不会回应他，当归也觉得试图和空间对话有点蠢，可他刚一回头，就看见了一条裂缝出现在自己身后。

　　......这幻境空间不会真听得懂吧。

　　只是听得懂归听得懂，很显然对方没那么容易放他离开，这条裂缝之后，也并非聆音阁中的场景，或者说并非任何现实之中的场景。

　　那更像是一个幽暗的走廊，裂缝里面是无数条裂缝，无数条裂缝又似乎连接着他人的幻境。

　　当归甚至觉得这个幻境空间似乎也很无奈，你不让我读取记忆，我就没法给你捏造幻境，可我又不能放你离开，所以只好给你开条道，看看别人的幻境去吧。

　　......这么一想这幻境空间还挺好说话的。

　　他又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等着十二柄细剑全都归还，然后在它们看着裂缝又叽叽喳喳起来之前迅速地收回剑匣之中。

　　当归其实也不是很想窥探他人的记忆，总觉得很是奇怪，不过留在这空白的幻境空间之中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还不如进入这道裂缝之中，说不定能找到一条出去的道路。

　　深思熟虑一番，当归最终下定了决心，踏入了眼前这条裂缝之中。

　　如果说他之前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空白，那这条裂缝里面就是一片漆黑，只有两边的裂缝能泄进来一些光亮。

　　抬脚向前走去之前，当归也回头确认了一下，他进来的这条裂缝并没有消失，虽然他觉得走出去太远了之后，多半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幽暗的走廊延升到视野的尽头，周围的裂缝之中皆是多姿多彩的幻境，主人公有着不同的面貌，那似乎都是他们人生之中的某一个阶段，当归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判断不认识之后就又迅速离开。

　　当然，身处这片无边黑暗之中的时候，他也没忘试探一下，他的神识落入其中就如同江河入海，那一瞬间感受到的浩瀚连当归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也越发笃定了，鲛人并非没有灵魂，它们整个种族似乎共享着这整片神魂海，也是如此，彼此编织的幻境才会全都根植于这里。

　　只是这神魂海不仅在深度和广度上令人叹为观止，当归可没有忘记，他现在算是以现实之中的实体进入了这里。

　　在一些流传下来的古籍残片之中，在上古大妖仍存于世的那个时代，已经超越凡俗的修仙者，他的一个梦境就能落下变成一方小世界，或许这鲛人的神魂海，也是类似的存在。

　　对现世的修士们而言，渡劫期便是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崇高的存在，而当归在失忆前已经处于了这个巅峰，可即便是他，面对这一片浩瀚之海，也不免有些感慨，天外有天，这仙途似乎永无止境。

　　惆怅了一会儿，当归很快就从这微妙的状态之中抽离，他又继续朝前方看去，除了通向他人幻境的裂缝之外，依旧什么都没有。

　　想想也是，别人怎能可能将出去的道路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摆出来，还做个标识牌防止他走错了，只是这么搜寻肯定是找不到出路的。

　　明白了这片漆黑的空间的本质是什么之后，一切就好说了，当归想了想，怕力道不够，从剑匣之中取出了撼天，以神魂附力，借撼天的威力，应当能在这片神魂海之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就在他将一切准备就绪，准备劈出这条出路前，他忽然瞥见了旁边一条裂缝之中的幻境。

　　衣服很熟悉，曾经他穿过好多天呢，那张脸不算太熟悉，因为气血太足了，这一点上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但骨相上来看，的确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是尚在晋天门之中的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