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茶己昭

52、风入林海（1）

　　长垦村通往外面的路只有一条，不算宽阔，只能让一只驴拉着板车通过，板车通常会被塞得满满当当，沉重的货物让驴走得气喘吁吁，车辙印在泥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村里的人便喜欢走在两边。

　　这世上还是有些散居的村落既不受宗门庇佑，也不受宗门管辖，无需上缴灵石和灵草，自给自足，但过得并不算好。

　　长垦村比较幸运，挨着一条还算稳定的溪流，流水潺潺，无旱无涝，边上被开垦出来的土地也算不上贫瘠，养活村里八户人家还算足够。

　　这一带零星散布着不少村落，最近的一个在十里开外，绕过前面的山头才能看见。

　　这里的生活还算平静，只是最近从别的村子里传来流言，说是有一个鬼修掳掠孩童，不少村子都丢了孩子，看轨迹，下一步就该到长垦村来了，村子里一时间人心惶惶，大门紧闭，各家都将孩子锁在家里不准外出，生怕被那无名的鬼修瞧上。

　　此时恰好是正午时分，烈日高悬于头顶，路边的树木树叶稀少，枝丫稀疏，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没办法为过路的行人提供荫蔽。

　　当归站在树下，抬起头，伸手挡在额前，玉做的躯体最接近血肉之躯，是冷是热都能亲身体验，现在他是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热。

　　太阳如此毒辣，让他萌生了些惊天动地的想法，毕竟在传言里，那些修士都是能排山倒海的，改变一下天气似乎也是手到擒来。

　　在他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之前，忽然有东西遮住了他头顶的烈阳，当归将额前的手拿开，看清楚了遮挡在自己头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顺着羽翼延伸出来的方向一路向下，最终定格在乌衣的脸上。

　　再强烈的阳光都无法驱散乌衣周身的阴寒，他是不觉得怎么样，只是顺手替当归遮挡一下烈日。

　　被当归这么直愣愣的目光看着，乌衣也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休息一下而已。”

　　这倒是提醒当归了，他可还记得乌衣那双冰冷的手，好像无论如何都没法暖起来，那岂不是说，他现在就是最好的冷气来源？

　　当归悄悄摸摸地，不着痕迹地，朝乌衣挪动了一小步，几乎快要与他并肩而立。

　　只是他再怎么轻手轻脚，乌衣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和那十二把细剑的感应表示他已经十分接近了，但这个十分接近的范围也有些宽泛，大概是方圆一里，只是当归朝四周看了看，都没看到什么可以称之为剑阵的东西。

　　乌衣双手抱臂，某人完全没注意自己已经偏向了自己，距离有些太近了，在对方因为失衡而偏倒之前，他终于开口问道:“需要我帮你探查一下吗？”

　　以往乌衣总是手比嘴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不会过问他，在刚见面的时候尤其专横，突然被这么尊重地一问，当归还有些不习惯:“可以吗？”

　　乌衣轻轻“嗯”了一声，细到看不太见的影丝就从他脚下的阴影向四周放射出去。

　　效率非常之高。

　　因为在他动手后没有多久，忽然就有数道银光自远处飞驰而来，目标就是乌衣。

　　它们速度很快，但乌衣更快，遮盖在当归头上的羽翼迅速收回，阴影之手缠缚着银光落地，将它们牢牢地固定住，静止之后才让人看清了这银光的真面目，皆是样式相同的细剑，不多不少，恰是十二柄。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息之间，当归甚至觉得自己话音才刚落，春风入画那十二柄细剑就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当归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乌衣，什么时候向乌衣许愿这么灵验了。

　　那当然不是乌衣找来的，确切地说，这十二柄细剑是冲着他来的，只是被他拦截了下来，现在还在束缚之中嗡鸣，似乎不是很服气。

　　要找的剑就这么送上门来是有点可疑，但既然都送上门了，也没有放过的道理，乌衣暂且将这个疑惑放到一边，朝当归道：“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春风入画吧。”

　　不用试当归也能明白，眼前这十二柄细剑就是春风入画无疑，自从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拿什么炼的剑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和这些刀剑之间的联系像是某种血脉相连，同呼吸，共搏动，奇妙至极。

　　他试图像之前那样用神魂探查一下这些奇怪的细剑，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被拒绝了。

　　细剑嗡鸣，像是群蜂共振，它们之中的每一把都在向当归传达同一个讯息，拒绝。

　　这可真是稀奇事了，按理说，恒蒙铸剑时抹去了刀剑的灵识，让它们没法产生灵智，将其改造成适配自己神魂的容器，若真是如此，那春风入画也该和之前一样，完全接纳他的神魂才对，怎么还能拒绝呢？

　　细剑嗡鸣不止，好像一直在阴影之手中挣扎，鲜活得好像它们拥有剑灵，而当归也迟迟未能将它们收回，乌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尝试几番无果，当归也放弃了：“不行，它们在拒绝我。”

　　莫非，春风入画是例外，真的有自己的剑灵，有自己的灵智？

　　收服不了，乌衣也不能松开束缚，这些细剑现在还在试图挣脱，想要继续攻击他，就算它们有自己的灵智，乌衣也不知道它们为何会对自己有敌意。

　　僵持片刻，道路的另一头，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烈日晒得人酷暑难耐，在这种天气下疾跑更是让人汗流浃背，他的步伐已经有些歪歪扭扭，好像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他最终在三丈开外停了下来，弯着腰，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好半天才稍微平复下来，起码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他也看见了眼前的场景，漆黑的阴影之手束缚住细剑，怎么看都不是凡人，而他眉头紧皱，机警地看向二人：“你就是那个作恶多端的鬼修？”

　　作恶多端有些夸张，鬼修也略失偏颇，乌衣侧过头：“何出此言？”

　　对方看上去约莫二十岁，筑基修为，但看得出根基不稳，像是半路出家的散修，身量算不上高，甚至有些瘦小，面貌很陌生，穿着打扮也很普通，他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人显然也不认得他，但看他的眼神，能推测出他判断的依据，正是那些仍在挣扎的细剑。

　　对方看上去十分闲散，没出什么力，轻而易举地就困住了十二柄细剑，实力应当不容小觑，陌生的青年一咬牙，质问道：“我这剑阵是降妖除魔的，你既然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的鬼修，又为何会被它们盯上？”

　　真是好霸道的理由。

　　当归伸手叫停：“稍等一下，你是说，这是你的剑阵？”

　　陌生青年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乌衣身上，因这一出声才让他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一身棉麻白衣，背着个剑匣，看上去倒像个名门正派。

　　他梗着脖子：“我虽不是这十二柄细剑的铸造者，但它们既然选择了我，我便有理由用它们替天行道。”

　　说到替天行道，他的目光又回到了乌衣身上，无论是他苍白的面孔，还是那生人勿进的气质，亦或是那一看就鬼气森森的阴影之手，似乎都在说明，他绝非善类，他也因此笃定，对方一定是邪修。

　　邪修既然叫邪修，那便是邪魔外道，为了修为不惜残害他人性命，手段阴狠，因而也人人得而诛之，替天行道，降妖除魔，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条。

　　乌衣没管他那些义正言辞的说法，他只关注其中一句，剑阵选择了他。

　　良禽择木而息，阔别数百年，看来春风入画也找到了下一任的主人，作为铸剑者，约等于半个父亲，当归不知道是该辛酸还是该欣慰。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归踌躇了半天，还是朝他微微笑道：“真巧，我就是这十二柄细剑的铸造者。”

　　但这般说辞亦无什么依据，青年人看着他，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怀疑居多。

　　他盯着当归：“你既然说自己是这十二柄细剑的铸造者，那你应该也能命令它们，是吧？”

　　理论上是这样，但事实上这十二柄细剑像是串通好了一样，都不理他，拒绝他的神魂，从一开始就不想和他交流。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法阻止这些昏了头的飞剑，乌衣也不能松开束缚。

　　当归稍作思索，而后剑匣一开，撼天从中飞出，顺从地停在他的手边，当归握住撼天的剑柄，随意挥舞了两下又横在身前，手指划过了剑身，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既然都是我铸造的剑，那就是兄弟姐妹一家人了，我的话它们是听不进去，只好让做兄长的来教育一下了。”

　　他的脸上毫无笑意，抬眼看向阴影之手中的细剑时好像真有丝毫杀意，细剑重在轻盈，是作为飞剑剑阵使用的，无论如何都受不住撼天的一击。

　　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巧合，总之在他这番威胁口气的话之后，细剑们还真的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通过阴影之手，乌衣也能察觉到它们重归平静，不再躁动。

　　......可为什么会有人威胁一堆剑？好像还成功了。

　　乌衣将阴影之手尽数收回，没有了束缚的细剑们也并没有再发起攻击，而是转动了两圈，又全都朝那个青年人飞去，旋转在他身后，这场面颇为滑稽，甚至让人觉得它们真的有了某种情绪，此时正可怜兮兮闷闷不乐地躲在新主人后面。

　　见他真的能命令这些细剑，青年人从刚才的怀疑逐渐转变到了相信，他看着当归，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能遇到这些细剑的原主人。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他刚才的表现岂不是十分得罪？想到这里，他急切地想要上前道歉，可还什么话都没能说出，迟来的暑热和疲乏就让他眼前一黑，直接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