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茶己昭

4、素匣还魂（4）

　　当归去找了春燕，这几个孩子里就属她懂得最多。

　　春燕的家在小镇的另一头，这一路过来，当归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匣子，实在是有些引人注目，但见他只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孩，又没什么人在意了。

　　春燕的姐姐去了万象宗，这在清水镇里也是一件无比荣幸的事情，临走时万象宗的弟子还额外给予了一些钱财，算作是“断绝尘缘”，也是如此，春燕家的条件比五金家稍微好一点，她的父亲和镇子上很多男人一样去了矿脉，但她还有一个哥哥，也不用像五金那样去照顾苗圃，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拿着木剑挥舞，想象自己也会和姐姐一样登上仙途。

　　当归来的时候在篱笆外还看了几眼，没看到其他人，他这才朝春燕招招手:“春燕！”

　　春燕扭过头，看见是他，顿时喜出望外，木剑一丢就跑了过来:“大仙！你今天是不是打算歇在我家呀！”

　　这个名号让当归有些心虚，自从怀疑自己身体里可能还有一个灵魂之后，他就在想，会不会他确实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能背起这剑匣听见那些声音都是因为另一个灵魂，所以他什么也不记得是很正常的，一个横死的新鬼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他将剑匣放下，当做凳子坐在上面，还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这另一个灵魂会不会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他看向春燕，八岁的孩子眼里满满都是崇拜，他突然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仙看上去有些为难，春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另有自己的猜测，登时就微微变了脸色：“大仙，你要走了吗？”

　　没有修仙者会在清水镇长留，这里也不是什么洞天福地，就连她的姐姐，最后也要跟着万象宗的人一起离开这里，春燕很自然地就认为，当归这么为难，肯定也是因为他也要走了，而他们之前还约好了，大仙要在他们家里都住上一晚。

　　她的心思还没复杂到什么程度，但是单纯地，因为对方违背诺言而感到一丝不悦，又很快理解了对方的选择，而感到释然。

　　欺骗孩子可真是拷打良心。当归长叹了一口气，悄悄压低声音：“我没有要走，只是......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有你知道，你能不告诉其他人吗？”

　　大仙不走了，春燕很高兴，大仙要告诉她一个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春燕更高兴了，她欢欣地点点头，满是期待：“当然，我才不会像三喜那样乱说话呢！”

　　就算春燕说出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归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于是他坦然道：“我遇到了一些困难，忘记了很多事情，目前对于修仙者一无所知，或许还没有你懂得多，所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更多关于修仙者的事？”

　　春燕之所以待他这么热情，就是因为她相信了自己是个修为高深的修仙者，现在他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当归已经做好了被春燕拒绝的打算，毕竟是他撒谎在先，没想到春燕却完全没有失望的样子，反而兴致高涨：“我真的能帮上大仙的忙吗？”

　　欺骗孩子的罪孽感愈发深重了。

　　春燕笃定自己也会在十岁的时候和姐姐一样测出灵根，然后进去万象宗踏上仙途，也是如此，她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关于修仙的消息，她没有上过学，却硬是靠着东打西听自学成才，虽说写下来的错字不少，字形堪忧，但她自己认得就足够了。

　　她一眼就认定当归背着的是剑匣，也是因为她曾经见过，那时她才六岁，跟着哥哥一起上山找灵草，却见到个奇异的动物，不像狗也不像牛，她不认识，而后跑出来许多人，似乎是想要争夺那奇异动物，哥哥背着她就往山下跑，说那是神仙们在打架，她回过头，剑匣大开，飞剑如流星，这一幕便从此印在了她的心底。

　　“我问过万象宗的仙师，他们说测出灵根只是一个开始，还要什么筑基，那才是正式踏上仙途，往后还有无穷无尽，想要长生不老，得是再往后的事情了。”她记不得那些复杂又陌生的词汇，只能掰着手指数着数，但还是算不出，“我也记不得了，好像修仙是什么很叛逆的事情，我不听话很叛逆的话，娘亲就会打我骂我，修仙者要是很叛逆的话，老天就会很生气，要用雷劈他们。”

　　雷劫。当归心中蓦地浮现出这个词，是另一个灵魂在提示他吗？

　　春燕还在继续说着：“不过我娘亲再怎么打我骂我，她也还是爱我，可老天不一样，它好狠的，是真的能用雷劈死人的！”

　　肉体凡胎，妄图脱尘登仙，本就是逆天而行，你又是同辈之中天资最高的剑修，这雷劫，恐怕异常艰难，为师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些法宝......

　　当归突然觉得脑子一阵钻心地疼，他皱了眉，但那感觉又很快消失，只留下那句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他扶额，这很显然不是昨天晚上在他心底说话的人，怎么回事？还有第三个？

　　春燕也发现了他的异样，她停下了，伸长脖子关切地看向他：“大仙，你怎么了？”

　　我说不定是什么亿万亡魂杂糅的怨念，所以才没有以前的记忆，还老是听见别人说话。当归默默想着，一边朝春燕笑笑：“我没事，只是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

　　大仙之前才说不记得了，但是听了她的话又说想起了什么，说不定就是她的功劳，春燕立马又笑开了：“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是什么呀？”

　　想起了他，或者说这具身体里某个亡魂，也许是死在雷劫之下的一个剑修。当归没说出口，只是看向被她丢在一旁的木剑，突发奇想：“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木剑吗？”

　　那柄木剑，是春燕缠着她哥哥好久，对方才许诺为她制作的一把粗糙的产物，春燕还像模像样地给剑柄缠上了布条，在顶部挖了一个孔，偶尔挂上些她摘的花。春燕很大方地递了过来。

　　虽说只是一柄制作粗糙的木剑，但握上剑柄，当归忽然就觉得，他就该握着剑，他生来就是为了剑。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澎湃，当归站起身，他什么也不记得，也不该记得要怎么用剑，可他好像就是知道，知道在踏出一步之后下一步要怎么做，就好像他已经这么做了无数遍。

　　行云流水，从容自如。

　　直到负手收剑，当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是不是在完全不知道剑法的情况下完整而流畅地舞了一套剑？

　　春燕看呆了，她虽然也不懂什么剑法，但直觉那绝对错不了，她立马凑到当归跟前，更加热切了：“大仙！你能教教我吗？我想学！”

　　当归刚想借口自己也不记得来推辞，却忽然察觉到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关于他刚才舞剑时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步一息，分外详细。

　　难道是亿万怨灵中的那个剑修怨灵真的想要将自己的剑法传授下去？

　　他立马改了主意，情不自禁地弹了下剑身：“好，我教你。”

　　春燕的母亲和哥哥劳作回来时，看见的就是小女儿在自家院子里，拿着她那把小木剑，在另一个陌生孩子的监督下，有模有样地比划着什么动作。

　　但那个陌生孩子，皮包骨头，宽大的衣裳并不合身，这村子里的人大都互相认识，可没听说还有个饿成这个样子的孩子，更何况他的神情举止并不像是个孩子，负手而立，偶尔伸手指点一二，很是老成。

　　春燕的母亲早些年听闻过这山中有精怪，对于那个陌生孩子的第一反应就是非人之物。

　　“春燕！”她遥遥喊了一声，就立马放下水桶跑了过来，仿佛再跑慢一点，她的女儿就要落入猛兽之口。

　　春燕还没回过神，就被自己的母亲抱了个满怀，而后她伸手夺过了春燕手中的木剑，指向那个让她如临大敌的陌生人。

　　当归也被突然冲过来的妇人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只是对方好像把他当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虽然被人用剑指着有点生气，但当归还真不好说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

　　春燕反应过来，但母亲将她抱得太紧了，她没法挣脱，只能一直劝说她放下木剑：“娘亲，你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他是大仙，他教我剑法，他是好人。”

　　春燕的母亲举着木剑的手有些颤抖，她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但是女儿说他是修仙者，那他就应当的确不是凡人，若是对方真的想做些什么，她将毫无还手之力。

　　春燕的哥哥也赶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摸不着头脑。

　　若是再僵持下去怕是要把全村人都吸引过来了。当归摸了摸脑袋，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以示友好：“我不是坏人，你的女儿......于我有恩，所以，我是来报恩的。”

　　告诉他很多关于修仙者的事还意外唤起了他一些记忆，应该可以说是有恩，不算撒谎，所以表现得还算真挚。

　　春燕也被紧紧环抱着的手臂勒得有些难受，小声呼唤着：“娘亲......”

　　不知道这位妇人想了些什么，她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手，但神情还是略带紧张。

　　当归突然觉得，她好像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