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录》纪平川

1、霄壤并生

　　大煜元年，昭离城内，鸾掖殿珠帘轻晃，婢女碎步如蝶，锦帕金盆在纤指间无声传递，十指丹蔻染了血水，素娟浸透又换新，裙裾摩挲的簌簌声响在雕花屏风之后绽开一簇簇无声的惊惶。
　　殿外，煜王长孙霸业负手立于朱漆殿门外，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面上却静如寒潭印月，唯龙袍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青石阶上，几个少年皇子来回踱步，锦靴碾碎了满地的月光，却碾不平眉间皱起的沟壑。
　　大皇子长孙巍倚着朱漆廊柱，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唇边噙着温润笑意，眼底却凝着未化的雪。三皇子长孙彻肃立于长孙巍旁，面容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连目光都凝着霜。
　　二皇子长孙垣靠在朱漆柱旁，指节无意识摩挲腰间佩剑的云纹，剑穗在夜风中狂乱飞舞，一如他此刻难以平复的心绪。

　　殿外夜色如墨，煜王与三人的玄色衣袍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唯有衣摆扫过残雪时，才惊起几星湿冷的碎芒。

　　青石阶下，轮椅的木轮深深陷进雪里，四皇子长孙澈裹着白狐裘像尊冰雕，唯有膝头侍从送来的药碗里的热气证明这是个活人——那热气颤得厉害，却始终没有散出半滴。

　　良久，殿门轰然洞开，稳婆抱着襁褓跪倒在门前，一声“公主吉兆”惊醒了凝固的夜色，霎时宫灯如昼，欢声潮涌。

　　同一时刻，大煜青岚一处破庙残垣下，女子最后的喘息混着寒风消散，血水渗进青石板缝里，凝成暗红的冰。卞七公枯枝般的手探向啼哭的襁褓时，天上忽飘下细雪，像场无声的葬礼。

　　于是一啼分贵贱，双生判云泥。朱门蓬户，并蒂而落。

　　大煜十八年，平川遵照师父卞七公的嘱托，辗转流离，最终行至昭离城外。
　　恰逢五公主十八岁生辰，煜王大赦天下，且大开城门准许流民进入昭离，以积福于最疼爱的五公主。
　　城门洞开，饥民如浊流涌入。守卒捏鼻退避，任褴褛人潮漫过朱漆门槛。赦令黄纸在风中哗啦作响，饿殍们拖着草鞋碾过御街浮尘。
　　平川本就瘦骨支离，混入流民似滴水汇川。褴衣一裹，蓬发半遮，连眼底那点未熄的光都藏得恰好，讨来的馊饭咽得干脆。
　　直到昭离城内赦令传来，便更加便宜了她混入城中的计策。
　　她低头挤过城门时，破袖里藏着一包未用尽的铜钱，正硌在结痂的手心里发烫。此时枝头残雪未消，风里隐隐藏着薄刃，为了节省马车的开支，平川一路步行，褴衣终归不御寒。一路上，平川采得艾叶，紫苏叶捣烂外敷于足部轻微冻伤之处，手上为了方便伪装便没有外敷，于是冻伤最后结痂。
　　她谨记师父的嘱托，进城后便先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装，制备了紫草油以促进痂皮自然脱落，促进痂下愈合，加以薄涂蜂蜜于痂皮之上，不出几日，痂皮尽脱。待准备已竟，她便拿上随身的药包，前往医馆谋事。平川本想自己的医术还算精湛，到普通医馆谋事不会太难，不想事与愿违，昭离大部分医馆以男子为主，听闻平川要入医馆谋事便连连摆手送客。这倒是与青岚差异甚大，青岚虽处山陬海噬之地，但却无这种规矩，男女医司平分秋色，女医司因心细如发，治疗方式香药脆梅，医馆往往门庭若市，誉满杏林。
　　多次碰壁不免令平川颓唐，她踏出昭离最后一家医馆，走进街道，蝺蝺独行。

　　街道内的一声吆喝打破了她的沮丧。
　　“百年老参——”
　　商贩的吆喝劈开人群，乌木匣里那株“百年老参”须纹狰狞，围观者脖颈越伸越长，像一群待饵的鱼。
　　阳光斜切过参匣，照见参体上三道暗痕——像极接骨的疤，平川穿过人群凑上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椴树胶味。
　　果然如此，平川暗暗想到，骗人的把戏。
　　平川刚想转身走过，却瞥见一个须发半百的老者走上前去，拿起那枚“老参”，用指尖轻弹芦头听声。
　　平川忽而想起，当初师傅也曾教授于她此种方法以鉴参，于是便知这老者定是位医者，或许可以引其赏识。
　　于是平川走到老者身前，微微曲身颔首，从药包之中取出医用绣花针挑开芦头纹路，只见那商贩脸色微变，伸手就要夺过那人参。那老者却先他一步，将那老参拿过，向平川开口道“这位姑娘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平川点头道“方才我靠近看时，发觉此人参芦头与主根连接之处有极细的环状接痕，用绣花针挑之，识之明显。且须条分叉处无珍珠疣，此乃真山参的特征，足见其为赝品。而所谓山参之下的山土，也不过是柞木炭粉拌桐油伪造。各位请看，当我用指甲划过铁线纹之时，纹路便会移动。”于是平川伸出指甲划过山参的“铁线纹”，纹路竟真的轻微移位，说明其中的胶痕未干。平川继而取出绣花针，用针尖斜刺入芦碗间隙，挑出三根椴树胶丝来，用针尾轻叩参体，发出“笃笃”空响，说明山参内部有掏补。那老者点点头，众人失去兴味，甩手四散。
　　那商贩却瞪眼平川，暗中叫来几个手持棍棒的随从来。
　　那老者平静无澜，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块“医务司”的牌子，说道：“兜售假药妄图从中牟利，已是入狱之罪。不知悔改却还想要谋害他人性命吗？”
　　那商贩似乎识得老者手中的牌子，脸上拂过几分怯色，那几个随从见其没有发话一时不敢向前。
　　平川立于老者身侧，只见他背脊笔直像丈量过天地，如一棵古松，灰白的眉骨下嵌着两枚黑曜石，目光如沉铁坠地，静默中压得四周空气凝滞。
　　那商贩急忙上前脊背弯成谄媚的弧度，嘴角挤出僵硬的陪笑，声音微微发颤：“大人教训的是，小人这就去官府自首，绝不敢耽误半分。”于是他阴恻恻地一招手，几个同伙立即聚拢过来，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剜了一眼，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

　　平川遂愿被老者赏识，却不曾想老者是昭离宫内医务司的医正，如此一来，便是要入宫门。先前在青岚采药，最难采的就是悬崖边上的灵芝；而现在，医务司每味药都长在刀尖之上。供皇室贵胄的药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只是，这恐怕是平川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了。何况这老者，老成持重，沉稳如山，想来定是可以依仗之人，于是拜谢老者，随其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