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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畜生 ...

  •   佩青意识魇在昏沉的光影里,原本清甜的曲调被反复打破,猝然拉扯出刺耳的长音,无端让人心悸。

      “快跑!去盛安酒肆找青梧,我知道你之前有偷偷跟出来,你见过他!”那人喊,“想活命就别回头!一直往前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心里有个声音无助哭喊,第一次挣出牢笼的腿软得不像话,他太害怕了,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

      他知道会面临什么。

      佩青挣扎着,拼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不知道第几次伸出手,将少年拉回来,他哭道:“你比我大,比我跑得快,比我更能忍疼,也比我更识路。你凭什么不跑?”

      掌心湿滑黏腻,根本抓握不住,他又一次被推出去,仓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堵在洞口,鲜血将衣衫晕出越来越深的色泽。

      他又一次听到噩梦般的回答:“凭我是你哥!”

      哥哥了不起啊。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腾不出手擦,佩青咬牙将所有呜咽吞回去,恨不能将手脚跑断,又或是干脆死在半路,一了百了。

      太疼了。

      活着太疼了。

      “有个臭崽子跑了!”“追!”“狗娘养的……逮回来先折了他的腿!”

      霎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呼的全没了,佩青发了疯,拼命拐出巷道,跑进了白日长而繁华的街道里。

      夜色沉寂,呼吸混着血气,身上无一处不疼,好几次磕绊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可身体好像坠着残线的木偶,明明已经濒临散架,无形中依然有一双手冥冥中指引他往哪走。

      直到他看见一块巨大的横面鎏金牌匾,龙飞凤舞地刻着“盛安酒肆”几个大字,意识骤然一松,昏沉感排山倒海涌来。可下一刻,浑身的血气仿佛都被人从胸口抽走了,身体很轻,不堪重负的灵魂也飘然于空。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静默片刻后又松开,佩青能感觉到对方站了起来,语气激动地说着什么,用词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紧接着,是几句低声的吩咐,而后便彻底安静下来。

      佩青缓缓睁开眼,才发觉已是泪流满面。

      “醒了?”

      眼底倒映出一道朦胧倩影,佩青抬手抹了抹眼,尽管来人一身素锦,依旧能凭衣裳和料子辨认出身份,他慌忙起身行礼:“奴拜见王妃……”

      宫琰抬手,轻松将人推回去,“你气血实在亏得厉害,还是好生养着吧。”她被那一声声的贱称弄得心烦,却也琢磨出不对来,“你签了卖身契?”

      少年低头回得乖顺:“回王妃的话,七岁那年大灾,家中人为活命将奴卖去乐坊,自那时起便签了。”

      宫琰心下微凉:“……都签了?”

      “年纪稍长的基本都签了契。但据奴所知,不少弟弟妹妹都是自由身,为学艺而来。”佩青垂眸,“奴知道王妃想问什么,怜生是自由身。他只是……只是不想逃……”

      哪有不想逃呢?端看愿不愿罢了,想起外面院子里的孩子,宫琰心口便堵得慌,她别过脸:“卖身契我会让人去取,你安心养伤。还有,我不喜欢这些个规矩,今后以“我”自称即可,在我面前无需多礼。”

      少年嘴唇颤抖,几度说不出话,他躬着身额头触到榻面,规规矩矩行了最大的礼。此刻他终于知道怜生为什么要让他逃,这般好的王妃,他只要逃出来往后都是希望。可怜生到死都没能等到。

      “奴……我想去看看怜生。”

      少年刚醒,恐怕还不知道结果,宫琰神色犹疑,心有不忍:“他……”

      “我知道。”佩青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强忍泪水道,“他已经死了。”

      两人出门时,孩子们已经进屋休息了,唯有谢伤独自站在屋檐下等着,听到动静第一时间看过来,漆黑分明的眼珠愣是透出几分眼巴巴的可怜劲。

      宫琰心里那点微末的怒气忽然就飘没了影儿,心道我和他置气什么呢?又不是他的错。

      于是宫琰招了招手让他过来,谢伤眼睛微亮,随手免了少年的礼,与王妃并肩朝外走着。

      “我知你并非不想出手,若你真是那冷血薄情之人,便不会任由我打着你的名号这做这些。”宫琰说,“只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那么多孩子的未来,随便几句无足轻重的训斥就要翻篇,亡人尸骨未寒,作恶之人逍遥法外,平步青云……”

      谢伤安静听着,他对生死早已麻木,京城脚下,冤案错案不少,无辜枉死的人更不知凡几,今日不过死了一个戏子,在京城百家看来无异于落入湖面的一枚枯叶,掀不起半点波澜。

      人命,微末如尘埃。
      痛苦,更不值一提。

      可看着宫琰眼中神采不再,那双好似天生含笑的桃花眸也平静到了极点。谢伤便知,这样的环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她影响她;又或许是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从这副游戏人间的皮囊里浮现出来,只露出冰山一角,便让人心慌。

      谢伤下意识想要去牵宫琰的手,却见她侧身仰头,眼里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一个户部侍郎,四品的官说没就没,不论是否有冤;皇城之下百姓也是说虐杀就虐杀,人命都可以是明码标价的买卖,权力倾轧之下,何曾有人管过百姓的死活?”宫琰轻问,“谢伤,究竟是我太天真,还是这里本就烂透了?其实皇城里装着的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谢伤近乎仓惶地看她。

      “我说这些做什么?”宫琰笑了笑,“我们分明也是其中的一员啊。”

      许是男人的表情太可怜,宫琰心有不忍,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背,调笑道,“想什么呢?到了,别愣着,快进去吧。”

      谢伤杵在门口不敢动。宫琰心道莫不是两人的价值观相差太大,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把人给吓着了?她回头看身后的少年,果然,就差把自己缩成鹌鹑了。宫琰无奈,是她考虑不周,没控制住情绪。

      “佩青,你先进去吧。怜生就在院子里,青梧也在。”

      待人离开,宫琰牵起男人的手晃了晃,安抚地凑上去,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唇角,小声道:“你莫要怕,其实我已经想到……”

      “王妃!”

      惊呼声传来,宫琰唇角一偏,从谢伤身侧探头,佩青冷不防撞见两人亲密的身影,立刻捂住眼睛背过身。

      没亲到,谢伤喉结上下一动,垂眸有些失落地看她,到底做不出大庭广众之下讨吻的事,宫琰被他这副表情逗乐,奖励地亲了亲他的耳垂,而后偏头问道:“何事?”

      佩青这才回神,忙道:“王妃,怜生、怜生不见了,奴也没看见青梧!里面只有一个棺椁,棺椁里面是空的!”

      宫琰眼里的笑意散尽,忙进院察看。谢伤低头望着地面,抬手,轻轻捏了下烧得滚烫的耳垂,在心里默数。

      一、二……

      宫琰冲出来,语速飞快道:“你让人把青梧和怜生带去了哪儿?”

      谢伤眨眨眼,没有应答。

      “没有你的人默许,青梧不可能带走怜生。谢伤,我知道你不会让老四顺意,林琮文是攻讦他唯一的缺口,多的是人想要借此把他拉下马,但我不管你作何打算,别把青梧卷进去。他的命太轻,无论哪方他都得罪不起!”宫琰语气已经带了几分火气,克制道,“告诉我,他在哪里?京兆尹,大理寺,刑部?还是御史台?你让他去拦监察御史了对吗!”

      “……”谢伤无奈,他就知道瞒不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敢点头,“是。”

      宫琰只来得及说句“回来再收拾你”,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佩青和谢伤两人面面相觑。

      少年两腿打颤:“王、王爷……”

      谢伤无声吐出口气,也不知说给谁听:“总要有人捅破这个口子,不是青梧也会是其他人。”

      四周空荡荡无人应答,佩青咽了口唾沫,紧张接道:“我、我也不怕!”

      谢伤睨他一眼,佩青心脏差点跳出来,一口气憋在肺里,语速飞快解释:“王爷和王妃已经很好了,此次救了我们,我们当牛做马怎样报答都不够,又哪敢连累王府?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归根到底还是要我们自己站出来,才能为怜生哥哥申冤。他已经没法开口了,我们不能享了他拿命挣出来的活路,还躲在背后当哑巴!”

      “如、如果还需要人证……”佩青红着眼睛,硬着头皮道,“还请王爷莫要忘了我等!”

      谢伤对上少年坚定的眼神,没应允也没否认,只是认真理了理微乱的衣袖,淡声道:“回去吧,她让你好好养伤。”

      今日的御史台,来了位特殊的报案人。

      报案人一身素白,身上可见大大小小的伤口,些许已经裂开,正在往外渗着血。他瘦削的脊背稳稳背着一个人,那人瞧着刚成年不久,面泛青灰,满是伤痕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浑身上下都透着死气,已经死得不能更透了。

      可就是这样毫无威胁,甚至称得上“晦气”的“下等人”,却手握象征宁王身份的黑玉令,扬言要状告当今圣上亲手提拔的朝廷命臣,兵部侍郎林琮文。

      御史大夫李崇山勉强从一堆奏章里抽身,一听这事,忙理了理官帽出来,对跪在殿正中的青年道:“你说什么?要状告谁?”

      青梧知道这位便是王爷要他等的人,也是因太过古板不知变通,经常弹劾自家王爷、以至于不幸被王妃怒火牵连,不得入盛安酒肆的人,此刻却是他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

      青梧额头触地,规规矩矩行完叩拜礼,字句咬的清楚:“草民青梧,冒死状告兵部侍郎林琮文。其罪有三,罪一,欺压百姓,虐杀无辜;罪二,纵奴行凶,贩卖未成年;罪三,利用权色交易,结党营私。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皆有实情可查!”

      殿内寂静,唯有青梧哽咽的嗓音兀自镇定地说着,他将血书和徐影给的物证呈上,到最后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眸看着面前的老人,轻声道:“草民自知难逃一死,可草民身后还有三十余个孩子,他们身上还有未解的蛊毒,还有怜生……”

      他看了眼睡容安详恬静的少年,忍住眼里的泪,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声音粗哑得不像话:“他生前,有尝试过咬舌;他唇色黑紫,是因为长时间受蛊毒侵蚀控制;他的额头有撞击的创面,伤口平整,是以头撞地造成;他胸口有刀剑斜刺入的伤口,从偏移的力道来看,应是他自己撞剑寻死……怜生非奴非仆,是大燕千千万万百姓中的一个,他为了救那些孩子,为了揭露林琮文的罪行,至死都没有放弃抗争。他尝试过无数种办法自杀,最终却死于折辱。”

      “此前,亦有不少孩子死于非命,无从立案,无人申冤,至今险些酿成大祸、毁掉三十多个孩子的一生。林大人身后,又不知有多少朝廷的大人们卷入其中。草民死不足惜,可若因此蠹虫致使民心尽失,国本动摇,草民将死不瞑目。”

      话音落,殿内长久无人出声。

      久到青梧下意识攥紧手中的血书,心里不可遏止地陷入绝望,终于听见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肱骨之臣,满腔愤恨不尽言,只能声泪泣下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叹:

      “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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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日/两日更(按剧情更新,会一口气码完剧情点,所以尽量保证每次更新都很肥)快完结啦,喜欢的话点个小红心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