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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七、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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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殷哭丧一样的脸,鸡窝一样的头,在乱发之间浑挠乱插的双手,是我醒来首先所见。
可他分明生生活活地蹲在我床前,我却只有满怀震撼惊恐,不可置信,终究叠做死意纷纷,到处巡回,只觉得满室生机,仿佛同我隔了一层。
后来,眼见他抱住我一双肩膀疯狂摇晃,双唇翕张大吼许多话,那些话分明声声入耳,字字清晰,我努力听闻,却偏听不进去,满心只有那八个大字,只觉万法万象,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切十分徒劳,不知他为何着急,不懂他吼来何用。
数十吐纳之后,他已然镇静下来,把我两手脉腕摸了个遍,我才恍惚过来他吼了什么,“你要把我吓死,昨天夜里你灵魄到哪去了?!!!我就说嘛,浑身上下都是顶顶好的,怎么能忽然就剩下张壳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然而见我呆滞不动,显然又不知我哪里坏了,只得又把手在头顶狂挠,“尊上疯了一样要救你,你可不能不争气,你得给我留条活路!小鹤,你行行好,说句话。”
此刻楼中万法,一如既往,夏已近末,而暑气未消,眼下日未中天,竹影筛窗入室,察影可得,枝枝叶叶都被晒得有点蔫,窗想是开得久了,屋里一点凉意也没有,尽是太阳味道。
我定楼中规矩,室内庭前,须手动洒扫,不可术法图之。定此规矩,是为留存满堂竹馨,若使法术,好好的竹楼,必失许多妙味。
眼见我去了许久,又伤了许久,楼中也就许久未尝洒扫,现下日光又烈,明明一束里面略有尘埃漂浮,银银离离地腾挪在中,缓缓轻舞。
数千年的熟悉与安稳,如同那套式微,纵使不安烦恼荼毒根本,却也只被深深镇在心底,浑身的惶恐和死意,终究不敌满室旧光故味,被驱散殆尽。
“妆若。”
“状若什么?什么妆若?”他更加抓耳挠腮,甩开一排针,“你到底觉得怎样,身上还有哪里不爽?”
“他给我起的名字,叫妆若。”
屋里寂寞了点茶功夫,中殷眼圈一红,涕泗横流,边哭边把针收了,嘴上又咧出个丑极的笑,“好好好,妆若,妆若好。”
楼中光阴,宛如止水,实在过分安神,是以至少面上,哪怕自欺,我也能暂当那什么破烂双碑,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眼下最要紧的是他。
我翻身起来,身上轻快得不似寻常,中殷看我如此,正啧啧称妙,连连叹奇,我却一把将他脏兮兮衣领扯了,“我且问你,我主现下可在小泉?”
他脸上喜笑颜开瞬间散尽,换了一团惆怅,把头点了一点。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不跟进去护法!那泉水有多邪门我眼下可是知道了,他昆仑归来,究竟伤成怎样,眼下我可好了,他又不在眼前,你再别瞒我!”
“你别冤枉我,我怎么不想跟进去,怎奈尊上要我守着你,那个地方的禁制,尊上不开,谁又拆得了,”中殷在我手里揪着,嘴上依旧又干又硬,“而尊上伤成怎样,还不是要看姑奶奶你。”
“看我什么?你把话说明。”我丢开他。
“我且问你,”他理了理衣领,“你这一身的毒,我明明说了二十七日才得拔干,你怎么三日就出来了?”
他自己误判,还有脸提这码事,我把手一摆,“你没泡过你不知道,那个水既邪门又凌厉,三日就拔干了的。”
“我说二十七日,就是二十七日,除非...”中殷两眼黯黯,长叹了一口,似乎料到什么,“那我再问你,在小泉时,你左肩伤处,可曾入水?”
我愣了,细思之下,他确是始终防范我肩膀入水的,“不曾。”
“果然,”中殷腾地跌坐在地,两手撑在地下,仰面对窗,大呼三回,“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再打哑谜我先薅秃你树杈,再拿烫酒浇你树根你信不信!”我又将他提拽起来,就差一拳夯在他那张脸上。
“我说,你听,”中殷眼神仍旧散得厉害,“是否入泉时,尊上用了三针式微,镇在你肩周伤处,每日只要你泡一盏香,并不许你去泉心深处,泡一日,挑一根出来,第一日,如受重刑,痛似冷箭反复穿身,二日稍轻,期三日,香尽时,你在泉中,丹廷已无痛感。”
“对。”我心中隐约觉出些什么,只是那个可能太过不妙,故依旧只揪住眼前的盘问,“这法子想是你教的,他照做有什么。”
“我教的?”中殷把手往自己鼻梁一指,“那式微非常之器,岂同我用之针,我从来也没沾过一手,若非你眼下出来,同我确认,我连用法也是混猜。”
不是中殷教的,那便是他擅作主张...我仔细回想第三日我被他敲昏前,他把我拎出水后的一番动作...那颗华光辗转的珠子,他扶在我左肩的手心...
难道...
“你坐定,感受丹廷,”中殷更有推理亟待确认,不由我胡思乱想,直接把我按下,“随便捏个诀来试试,如感烧灼立即收手,”往后退开许多,几乎避至门口,两眼却圆睁,谆谆叮嘱“不须全力。”
我麻木依他所言,乃觉丹廷之中:一颗盈盈果,澎湃万丈徽。绵力游周天,凉劲透经脉。清爽前未有,更盛小万年。
我捏的是个最便捷的单手印,诀下之力可以呼唤水雨,从前入冬烹茶煮酒,我觉夜溪味好,又懒怠涉雪拔步,常以此诀临窗邀水,添入壶中。岂料这回捏诀法成时,根本未见点滴游来,我正纳闷,这顶了我内丹的东西莫不是只全性命,不管施为的,外头忽然听见一声巨大浪兴之音,乃是寰水动荡,少顷,浪头重重砸下,大潮涌起数丈,抽成一道遮天水波,直捣小竹楼而来,转瞬之间,水波所铸的晶莹碧墙已将窗外毒日遮了,眼见就要砸到楼顶。
我心中大呼不好,奈何从前没有捏了这诀半途收手的,一时愣住。好在我主久居此楼,神徽烂漫到处留痕,自有防御之效,那泼大潮终究砸下时,竹楼伫立未动,楼中干爽不沾。
只是苦了外头那片竹子,本来就被晒得蔫倒偃斜,一砸之下,纷纷秃而后折,大歪特倒,以至于潮水终平,明日又兴时,落在楼中的影子,更像一池残荷枯茎,比深冬还要萧索难堪几分。
中殷见此情状,不语,不动,不惊,只是捏着下巴思索,两撇眉头,几乎拧得掉边。
实话讲,此刻之前,我心中对世间能有丹,能结于身外,成在修前之事,终究有所怀疑。
直至楼外波潮落尽,满檐垂溪,滴滴答答退散屋中暑气时,我才彻底相信世间真有如此妙物,可以直塑成果,改写死生之机。
日前他俩,是真诚不我欺。
可纵如此,我也实在没法把那巨潮同我这唤水诀有所联络,直是抱着小腹发呆,“才刚这动静,是我诀下之力?”
这到底是什么天材地宝,汤谷竟真有这样奇物,藏的也太好了些。
半晌,中殷重重把头一点,一个箭步近我前来,本来欲捉我臂,手刚抬起,却又两腿折膝邦地跪在地下,把头颔了,“妆若,尊上危矣,求你速随我去小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