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区》荒草游乐园

40、稳妥的选择

　　吃过早饭后，周烁看了眼时间，语气平静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照常去生物研究院吧。凌霄醒了以后，我会负责照看。”

　　语气看似随意，却透出一种自然的回归本位感——他是秘书长，是负责人坚实的战友。

　　路铭一原本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逐渐变成凌霄的贴身看护，反倒冷落了研究的主业。如今听周烁主动做出安排，心中松了口气，点点头：“好。”

　　他准时抵达第九区生物研究院。和前段时间相比，发布会之后研究员们的态度已有所变化。那些最初的敬畏、不安、排斥，如今转为谨慎和克制。虽然气氛中仍有疏离，但至少学术交流开始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这一切，除了身份的缘故，更因为他背后那位新任负责人的强势登场。

　　没人再把凌霄当成来走过场的空降官员。他的演讲犀利而具远见，言辞之间毫不掩饰要整顿第九区的决心。研究院上上下下都意识到，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变天了。而身为凌霄联姻对象、又是舆论焦点的诺瓦星人——路铭一，自然也不能轻易得罪。

　　但真正令偏见逐渐消散的，是他本人的表现。

　　他从不倚仗身份，也未曾退缩。他按时出勤，主动请缨参与最复杂的细胞再生实验；会议上，他条理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面对质疑从容应对，有理有据，毫不回避。理论基础扎实，动手能力超出预期，不少资深研究员已悄然改变了对这位“诺瓦星来的博士生”的看法。

　　最近在生物研究院引发热议的案例，莫过于那位被星骸再生仓成功救治的人类女孩——菜菜子。

　　众所周知，星骸再生仓所使用的组织细胞营养液，是根据诺瓦星人的基因结构和生理特性精确配制的。对其他群种而言，这种治疗方式往往会引发严重的排异反应，甚至造成多器官功能紊乱。因此，过去极少用于非诺瓦族患者，毕竟预后的效果不如人意，余生都要依赖医学辅助生存的代价也太高。

　　而菜菜子的特殊性还不止于此——她曾遭受量子炮直击，体内残留着极不稳定的辐射损伤，即便以人类现有的治疗手段，也几乎宣判了死亡。

　　可偏偏，她活下来了。

　　研究院对此案争议极大，既有人质疑使用再生仓是草率决策，也有人将这视为打破群种限制的重要突破。无论立场如何，有一点没人否认：这次治疗打破了传统的生理壁垒，意味着某种技术上的可能性。

　　更让人关注的是——菜菜子的救治方案，部分理论基础正是出自路铭一在研究生阶段的研究方向。

　　他的论文主题曾聚焦于“高兼容性营养液对多源生物体再生反应的影响”，包括在高辐射、高损耗状态下的细胞修复模型。在诺瓦星学术界，这一方向曾因应用面有限而颇为冷门，如今却意外成为解决现实难题的关键。

　　就在路铭一为即将立项的项目做准备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实验室门前。

　　姚镜璃穿着一如既往干净又朴素的诺瓦星亚麻长袍，手里拎着临时访客牌，神情中带着点冷嘲热讽的熟悉意味。

　　望着实验室内那个正被分配了独立区域、身边围绕着协助助手与先进仪器的“见习研究员”，姚镜璃挑眉，语气发酸：“这下你的地位是变高了。”

　　路铭一已经不再对他的刻薄话语感到刺耳，反倒坦然地迎了上去，笑着打招呼：“姚博士，还是要谢谢你。不管是你为我写的推荐信，还是那场手术……凌霄恢复得不错，手术很成功。”

　　“少来，”姚镜璃摆摆手，眼神明显没有耐心继续寒暄，“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要回诺瓦星一趟，顺便问问你有没有要我带的东西——比如，再生因子。”

　　路铭一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太好了！刚好可以用于开发适用于人类的营养液，特别是菜菜子这种重度损伤的个案。如果我们能突破兼容性限制，就能正式构建出多群体适用的再生仓系统。”

　　兴奋之余，他的笑容逐渐凝滞。姚镜璃要回诺瓦星，多半是因为那天秦戟提到的——整顿姚氏医疗体系的责任终于轮到他承担。路铭一没有说出口，但心里清楚，对方这是准备暂时退出前线，去收拾自己身后的烂摊子了。

　　姚镜璃似乎看穿了他的沉默，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目光一瞥全息屏：“所以你现在的研究方向，是高兼容性营养液？”

　　“嗯。”路铭一点头，正要开口继续解释，却听对方语气一转，话锋锋利得像一把刀：“不错的方向。不过，再生因子……不是该先用在你的新联姻对象身上？”

　　“什么？”路铭一一怔，神色骤变。

　　他竟然完全忽略了——凌霄作为人类与诺瓦星人的混血，使用的再生仓也是为纯种诺瓦人配置的。哪怕是最新版的系统，营养液参数也未必能完美适配他的基因结构。那天他痛得那么厉害，也许不仅是伤势过重，更可能，是排异反应正在悄然蔓延。

　　比起单一基因族群，混血的细胞稳定性和反应机制更为复杂，一旦调配错误，后果远比常人严重。

　　他的指尖在全息屏幕上停顿了一秒，眸色变得沉凝。

　　而一旁的姚镜璃，已看穿他心底的愧疚与慌乱，似笑非笑道：“原来你喜欢凌霄这种流氓。我还以为你爱的，是那个正派又无趣的代理负责人。”

　　路铭一没有立刻反驳。他只是低下头，凝视着全息屏幕上跳跃的分子模型，指尖微微收紧，沉默良久。一个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忽然浮现，终于脱口而出：“姚博士，我一直想问，您和我姐姐曾经那么要好，为什么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星骸再生仓的外科模块这些年在姚氏医疗的实验室里持续迭代，技术不断推陈出新。然而，营养液部分的研发却停滞在十年前，仿佛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

　　其中一个原因，众所周知：路云树放弃科研，选择了政治道路。

　　可诺瓦星的生物研究体系依然健全，她也曾是那座研究院里最被看好的天才，有足够多的学生、同侪可以延续她的工作。可为什么，从那之后就没人再碰营养液的进阶研发？这个空缺，像是特意的留白。

　　“她没跟你提过？”姚镜璃的神情少有地平静下来，像是陷入回忆，“她当上诺瓦星管理者之后，曾经提出一个项目，希望我来主导。”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轻轻掠过实验台，“可那是我不愿意承接的手术方向。”

　　“什么项目？”路铭一问，虽然早已有模糊猜测，却还是想从对方口中亲耳确认。

　　“腺体移植。”姚镜璃轻笑一声，像是在笑某种讽刺的命运。“这项手术原本是为腺体发育不全者设计的，或是那些在事故中失去腺体功能的患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申请手术的，几乎都是在分化后，对自己结果不满意的人。”

　　他的声音淡得近乎无情，却藏着刀锋：“有些家长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分化成Ω，哪怕腺体本身健康完好，也执意要求切除，移植成α腺体。你能理解那种彻底改变身体底层结构的手术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创伤吗？更别说心理上可能产生的后果，我不愿意，所以拒绝了她。”

　　路铭一喉头发紧，一时无言。这不只是科研方向的分歧，更是价值观的撕裂。

　　姚镜璃看着他，语气却出奇地轻：“不过，说到底——我不做，也总有人会做。这世界上从来不是因为谁离开就不运转的。”

　　话虽如此，但眼下姚氏集团的混乱早已说明了一切。那些他曾亲手铺设的技术、系统、团队，正因无人看守而走向扭曲的方向。

　　路铭一看着姚镜璃转身离开的背影，胸中翻涌，却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情绪与立场。他重新坐回终端前，试图继续整理立项报告，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再生模型的分子线条在光幕上闪烁跳跃，却怎么都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能让他安心的结构。

　　通讯请求的提示在战术目镜上方闪了三次。

　　路铭一原本打算无视。姚镜璃刚才的话还在脑中回荡，凌霄的病情也让他忧心忡忡，只想尽快完成立项，尽早投入到兼容性营养液的开发中。但当他看清来电备注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指尖还是迟疑地在接听键上落了下去。

　　“姐。”他的声音低哑，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一下子哽在喉头。

　　光影一闪，路云树的影像浮现在全息屏上。她依旧是那副干练从容的模样，制服剪裁利落，发髻一丝不乱，仿佛再纷乱的政务都未曾在她眉间留下痕迹。

　　“昨天的发布会我看了。”她开门见山，语气不带指责，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既成的事实，“所以，真正掌控第九区的人是凌霄？”

　　“嗯。”路铭一点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你怎么看？”路云树顿了顿，紧接着说道，“我和父亲商量过，周烁作为国防部部长的儿子，其实也还算稳妥。”

　　“什么？”路铭一微微蹙眉，一时没能领会她话里的含义。

　　“凌霄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路云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判断，“他的履历、风格、立场都太过激进，完全靠直觉行事。周烁虽然只是一个秘书长，但他的家世、背景，以及未来在阿斯泽拉的发展路径，未必会比一个被掩藏至今的混血儿差。”

　　路铭一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骨节泛白。他的声音却愈发冷静清晰：“所以，你们打算让我重新选择，安排一个更合适的联姻对象？”

　　他抬起眼，望向姐姐：“我以为，至少我的亲人会考虑我的感受。”

　　“小铭——”路云树还要补充些什么。

　　“凌霄很好。”他的语气轻了些，却更坚决：“他的方式或许锋利、不讨喜，常常踩在制度边缘，但他是在拼命让这个地方活下去，不是为了消耗它、掌控它。”

　　光幕那头沉默了数秒。

　　“你相信他？”路云树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动容，“他伤得怎么样？”

　　就职演说那天的现场画面以及后续的影像一定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不知为什么，路铭一没对姐姐说实话：“他恢复得很好。”

　　“好。”路云树缓缓开口，声音不再那么凌厉，“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会说服父亲。但弟弟你要记住——在利益和权力面前，感情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是么？路铭一笑了笑，包括亲情这样的感情么？

　　通讯断开，光幕随即熄灭，研究室里重新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