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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7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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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朝,风雪初歇,只余下满城素白。
齐玥回到长陵王府,眉间凝着倦色。
北衙六军交接的文书堆积如山,陈将军及其亲信或明或暗的抵触如同暗礁,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强打精神处理了一上午,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
刚搁下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便听连竹来报:“王爷,平原王府段小姐求见。”
齐玥微怔,略一沉吟,点头道:“请她到西花厅。”
段觅微裹着一件火狐裘进来,发间金铃清脆作响,衬得满室雪后初霁的冷光都暖了几分。
她一落座目光便锁住齐玥眼下那片淡淡的青影。
“啧……”她毫不客气地开口,指尖虚点了点自己的眼下,“我们战功赫赫的长陵王这是……昨儿夜里没睡?还是……”
她拖长调子,眼波流转,“根本就是……没睡好?”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洞悉的意味,“又或者,是……偷偷哭了鼻子?”
齐玥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她低头抿了一口,声音有些哑:“段小姐说笑了。军务繁杂,案牍劳形而已。”
“军务?”段觅微显然不信,“我看不像。人都从南疆那个尸山血海里全须全尾地爬回来了,心上人也日日可见着,近水楼台的……怎么还一副魂不守舍的丧气样?”
她斜倚在椅背上,打量着齐玥略显苍白的脸色,“怎么,是……心上人给你气受了?”
“段觅微!”齐玥放下茶盏,力道重了些,“休要胡说。”
段觅微挑了挑眉,凑近了些,“哦?恼羞成怒了?看来是被我不小心戳中了痛处?说说呗,上官女傅那般清冷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是怎么给你气受的?是嫌你北衙六军接手的太慢,办事不力?还是……”
她眼珠一转,意有所指,“嫌你……不够主动?”
齐玥被她看得心烦意乱,想反驳,话却堵在喉咙里。
眼前这人,虽是情敌,却也知根知底,知道她对上官时芜那份同样求而不得的心思。
这份微妙的“同病相怜”,竟让齐玥生出一丝倾诉的冲动。
那夜书房里的情景,上官时芜的温柔与警告,还有国子监窗棂外刺入眼底的那一幕……种种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激烈翻涌、撕扯。
齐玥沉默了许久,久到段觅微脸上的戏谑都渐渐褪去,染上几分认真。
“段觅微。”齐玥的目光落在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上,“你说,一个人,若是明知爱而不得,却又割舍不下,甚至……那人是至亲血脉,避无可避,你会怎么做?”
段觅微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了。
她捕捉到齐玥话中“爱而不得”以及“至亲血脉”带来的禁忌枷锁,更捕捉到她问话时,眼底深藏的痛楚与挣扎。
这痛楚,绝非源于上官时芜本人,否则以齐玥的性子,绝不会用“爱而不得”来形容她们之间那近乎板上钉钉的情意。
段觅微的心一跳。
能让齐玥如此失态,如此茫然痛苦地问出“爱而不得”且涉及“至亲血脉”的……还能有谁?
这洛阳城里,有可能对上官时芜起心思,又让齐玥如此棘手痛苦的人……
答案呼之欲出。
段觅微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
她端起自己面前凉透的茶,指尖发白,声音近乎冷酷。
“还能怎么做?”
段觅微将茶盏轻轻放下,“要么,就像我一样。”
她抬眼,直视着齐玥,眼底是清晰的痛楚与自嘲,“认清现实,安守本分。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一点一点,嚼碎了,混着血泪咽下去。面上还得装得比谁都云淡风轻,甚至……”
她扯了扯嘴角,“还得在她需要的时候,心甘情愿地站出来,替她挡风遮雨,成全她的心意,看着她和别人花好月圆。”
她语气陡然转冷,寒意森森。
“要么……就彻底做个疯子。不计后果,不择手段,赌上所有去强求。哪怕最后玉石俱焚,身败名裂,至少……也把‘爱而不得’那锥心刺骨的‘不得’二字,给它生生抹了,用血,用命去抹!”
她逼视着有些失神的齐玥。
“齐玥,你是大燕的长陵王,是手握重兵的骠骑将军,是北衙六军的主帅,你告诉我——”
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压迫感,“这两条路,哪一条……是你能选的?或者说,哪一条……是你敢选的?”
花厅内一片死寂,只余炭火在铜盆里细微的噼啪声。
段觅微的话像冰锥,扎穿了齐玥试图掩饰的脆弱外壳,将名为“齐珵”的禁忌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也让她看清了那两条路尽头的万丈深渊。
齐玥的脸色在段觅微那句“你敢选?”后,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与阶前那片尚未清扫的残雪同色。
颈侧被郑云岫划伤的地方传来细微的刺痛。
昨夜风雪中女子冰冷轻蔑的“聒噪”犹在耳边。
她转向段觅微,“段小姐说起‘疯子’,倒让我想起昨夜一位‘故人’。”
段觅微闻言一愣,问:“谁?”
“一个身手极好的女子,姓郑,名云岫。”齐玥的指尖拂过颈侧,“她昨夜闯我王府,二话不说便拔剑相向,还口口声声质问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段觅微端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火红的狐裘上,洇开几点深色印记。
“郑……云岫?”她重复着这个名字,冰封的记忆深处挖出一块碎片,“她回洛阳了?”
齐玥心中了然,郑云岫口中寻的“故人”,果然是段觅微。
“何止回来?郑姑娘为段小姐可是煞费苦心,提着剑闯我院子招招致命,大概是因我与你逢场作戏过几回。段小姐的故人,当真疯得有趣,连恩将仇报都做得干脆利落。”
“住口!”段觅微霍然起身,火狐裘滑落肩头。
齐玥字字句句的嘲讽,尤其是“疯”字,狠狠烫在她竭力封存的旧疤上。
五年了,那个曾与她月下对酌的江湖挚友,那个在她坦承倾慕上官时芜后便杳无音讯的人,如今却重回洛阳。
可笑的是,郑云岫第一件事不是见她,而是去提剑逼问她人来得知自己的消息。
积压多年的怨愤与被戳破隐秘的羞怒轰然炸开,“齐玥,你懂什么?她为我疯?”
她眼底泛起血丝,“五年前不辞而别的是她,如今闯你府邸发疯的也是她,我在她眼里算什么?”
最后几个字哽在喉间,她抓起狐裘,踉跄着走向门外。
“段小姐!”连竹在廊下惊呼。
段觅微却恍若未闻,身影如被风雪卷走的残叶。
她漫无目的地冲过长街,积雪浸湿绣鞋,寒气针扎般刺入脚心,却远不及心口的窒痛。
回忆如雪崩般倾轧而来。
五年前的上巳节,洛水河畔灯火摇曳如星河倒坠。
郑云岫素衣执剑,护在她身侧,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潮。
河风吹起段觅微的鬓发,郑云岫的手指总会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回她耳后。
郑云岫在潺潺流水边为她放下一盏小小的莲花灯。
那人忽然问:“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觅微可会寻我?”
段觅微被岸边的百戏吸引,闻言回头,笑得眉眼弯弯,“寻什么?你武功盖世,轻功卓绝,这天下间谁能伤你分毫?”
她顺手摘下一朵岸边初绽的野蔷薇,簪在郑云岫束发的缎带上。
郑云岫一僵,随即垂眸,唇边漾开一丝笑意,指尖捻碎了另一片掉落的花瓣,鲜红的汁液染在指腹。
灯火阑珊处,她眼中的星光沉没。
后来,便是那场夜雨。
得知静明公主薨逝,上官时芜将远赴晋州祖坟守孝的消息,段觅微心若死灰。
她在无人处买醉,素白衣裙被雨水和酒渍浸透。
郑云岫寻来时,只见她蜷缩着,口中呓语破碎不清:“晋州三年守孝,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我好想、好想常伴她左右……”
郑云岫蹲下身,凝视着段觅微泪痕交错的侧脸,雨水顺着郑云岫的额发滴落,砸在段觅微滚烫的颊边。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段觅微散乱衣襟上方,最终却只是替她拢了拢松散的领口,遮住那片被夜雨打湿的肌肤。
段觅微下意识地往热源靠了靠,额头抵上郑云岫的膝盖。
郑云岫久久未动。
半晌,她才轻轻将一件干燥的外袍盖在段觅微身上,然后起身,退入廊外更深的雨幕。
三日后。
郑云岫厢房案头,只余她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剑身却从中断为两截。
剑穗上,那枚她亲手系上的羊脂玉铃铛不翼而飞,只留下半截空荡荡的丝绦。
此刻,洛阳城最高处的飞檐上,一道黑影静立。
郑云岫扯下面巾,任由风雪扑打脸颊,目光落在长陵王府的方向。
方才段觅微冲出院门的猩红身影,像一把烧红的尖刀捅进了她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
五年前的不告而别,是段觅微因上官时芜远赴晋州守孝的绝望买醉。
一句“常伴左右……”
让郑云岫替她绾发的手,停了许久。
她练了十八年的剑,却斩不断上官时芜眉间的雪色清风,更斩不断段觅微望向那人时眼中灼灼的光芒。
她只能选择抽身而退,像影子般消失在对方的生命里。
可如今,洛阳城风云诡谲,齐湛的爪牙已经探向平原王府。
风雨欲来,她必须回来。
“我既护不住你的心,至少要护住你的命。”
她喃喃自语,掌心被剑鞘烙出深痕。
昨夜逼问齐玥是私心,更是试探。
若齐玥待段觅微有半分觊觎觎,那柄剑绝不会停在咽喉。
檐下冰凌断裂。
郑云岫闭了闭眼,纵身跃入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