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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1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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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南明王府高耸的飞檐浸润得如同墨玉。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停在府门前。
禾桔早已撑了油伞在阶前等候。
车帘掀开,上官时芜扶着禾桔的手稳稳下车。
她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一如平日清冷,眸子深处,却比暮雨更沉,更寒。
“小姐,雨水重,小心些。”禾桔轻声道。
“嗯。””回应是淡泊的。
上官时芜踏上回廊,灯晕笼罩微湿的肩头,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在光影交错间愈发显得疏离。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书房处理那些堆积的北衙卷宗和父亲密信。
穿过庭院,即将踏入通向内室的门时,脚步一顿。
不能,再等了。
阿玥太固执,也太傻。
总想凭一己柔肩担尽所有,在齐湛身侧周旋,试图以单薄的血肉之躯,填塞深不见底、不断吞噬光明的渊薮。
等她想明白?待到何时?
待到被漩涡彻底拖入泥沼,粉身碎骨,永堕幽冥么?
不,她不允许。
“禾桔。”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响起,“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禾桔微怔。
小姐归府后第一件事通常是去书房,或者简单用些点心便开始处理事务,极少在这个时辰沐浴。
但她还是应道:“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准备。”
上官时芜转过身,朝着自己寝卧走去。
推开熟悉的雕花木门,室内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
她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庭院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走向靠墙放置的紫檀木立柜。
柜内整齐悬挂着数件雪白如云的素色里衣,是她平日惯用的。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悬挂的素衣,落在柜子下方一个并不起眼的描金乌木匣子上。
她将匣子取出,放在一旁的软榻上。
匣内,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显露出来。
不是素白,而是一抹近乎灼目的红。
一件真丝软烟罗裁制的里衣,颜色是盛放的石榴红,这是她及笄之年时,母亲备下的压箱之物,寓意喜庆。
她从未穿过,嫌它张扬,嫌它炽烈,嫌它不像囚于规矩的自己。
她将衣服抖开,鲜艳的红色在昏暗中仿佛自己会发光,点亮了周遭的空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禾桔的声音:“小姐,热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
禾桔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走进来,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当那团明艳的赤红撞入眼帘时,她整个人惊得僵在原地,手中的灯都晃了一晃,光晕在地上跳动。
匣中的红衣,尘封经年,此刻却像一团烈火被捧在冰玉手心。
上官时芜将红衣搭在臂弯,抬步向浴阁走去。
禾桔提着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上官时芜走到浴阁门口,暖融的水汽混合着花瓣的淡香从门缝里逸出。
她脚步再次顿住,并未立刻推门进去。
“禾桔。”她侧过头,看向身后兀自处于震惊中的侍女,吩咐道:“再去一趟,到府库取一瓶陈年窖藏的好酒来,要九酝春。”
“酒?”禾桔彻底懵了,“小姐……您要喝酒?”
她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小姐最是厌恶酒气,平日里闻到都要蹙眉,府中宴饮也从不沾唇。
今日不但要沐浴,穿红裳,还要喝最烈的九酝春?
“嗯。”上官时芜只给了她一个肯定的音节。
“是……是,奴婢这就去取!”禾桔不敢再多问一个字,匆匆行礼,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雨幕中,去完成这第二件令她惊掉下巴的任务。
上官时芜推开浴阁的门。
温暖湿润的水汽袭来,巨大的黄铜浴桶里水波荡漾,热气氤氲,水面上漂浮着几瓣粉白的海棠花瓣。
她走到浴桶旁,将那件流光溢彩的石榴红里衣,轻轻搭在了旁边的紫檀木衣架上。
衣襟在指尖下敞开,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领口,以及一小段细腻如玉的颈项。
昏黄的灯光下,水雾缭绕。
她褪去外裳与中衣,抬腿,足尖试探着轻点水面,温热的触感包裹上来,她缓缓沉入水中,让温热的液体漫过脚踝、小腿、腰肢……
她将长发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沾了水汽,黏在颈侧,像黑色的藤蔓缠绕着白玉。
水温刚好,她却觉得烫。
这温度让她想起齐玥的掌心。
从前那人总爱捧着热茶暖手,然后趁她不备,将暖烘烘的手贴在她腕上。
她闭上眼,水珠顺着睫毛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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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桔提着裙摆,穿过湿漉漉的庭院,直奔南明王府的府库。
府库的管事见是禾桔,又是小姐亲自要的东西,不敢怠慢,很快从最里层抱出一个蒙尘的陶坛,封泥上烙印着陈年标记,是窖藏多年的烈酒“九酝春”。
禾桔将酒坛抱在怀里,用衣袖半掩着,像抱着烫手山芋,匆匆往回赶。
刚转过回廊,差点撞上一堵人墙。
“哎哟!”禾桔惊呼一声,慌忙稳住身形护住怀里的酒坛,抬头一看,更是魂飞魄散。
上官时安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禾桔,剑眉一挑,目光被她怀里的东西吸引:“禾桔?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这抱的什么宝贝?”
禾桔的脸瞬间白了,“没、没什么,公子……奴婢是给小姐取点东西……”
“给长姐取的?”上官时安更诧异了,长姐要什么奇珍异宝都不稀奇,可这坛子的形状……
他上前一步,鼻翼轻动,一股醇厚的酒香,隐隐透了出来。
他脸色一变,“酒?长姐要酒?还是这么烈的九酝春?”
禾桔抱着酒坛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头垂得更低了,“……是,是小姐吩咐的……”
上官时安懵了,长姐要烈酒?
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他眉头紧锁,“长姐要酒做什么?她现在在哪儿?在书房?”
禾桔摇摇头,“小姐……小姐在沐浴……”
“沐浴?”上官时安眼中的震惊和困惑几乎要溢出来,“沐浴的时候要酒?”
这画面他简直无法想象。
沐浴焚香怎会与辛辣的烈酒扯上关系?
上官时安压下满腹疑云,果断地伸出手:“把酒给我。”
禾桔抬头,眼中满是犹豫:“公子,这是小姐要的……”
“我知道是长姐要的,你去伺候长姐沐浴,这酒,我亲自给长姐送过去。”
他看着禾桔依旧迟疑的样子,解释道:“放心,我就在外头候着,等长姐沐浴完毕,我自会奉上。你现在进去,难道要抱着酒坛子伺候长姐沐浴不成?”
禾桔只得慢慢松开了手。
上官时安接过那坛沉甸甸的“九酝春”,他挥挥手:“去吧,告诉长姐,酒在我这儿,我等着她。”
禾桔匆匆行了一礼,向浴阁的方向快步走去,留下上官时安一人站在廊下,抱着酒坛,望着雨幕,满脸的不可思议和深深的困惑。
浴阁内,水汽氤氲,暖香浮动。
上官时芜将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开来,沾湿了贴在光洁的颈侧和锁骨上。
她闭着眼,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水中。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随即是禾桔带着喘息的声音:“小姐……”
“酒取来了?”上官时芜没有睁眼,声音被水汽浸润,有些软绵。
“回小姐,酒……酒被公子拿去了……”
水中的上官时芜倏然睁眼。
“时安?”她微微蹙眉,指尖划过水面,带起一圈涟漪,“他怎么会碰上?”
“奴婢……奴婢刚从库房取了酒出来,就在回廊上撞见了公子……”
禾桔的声音越来越小,“公子问起,奴婢不敢隐瞒说是小姐要的,公子很吃惊,问小姐要酒做什么,又在哪里……奴婢说小姐在沐浴……公子就更惊讶了……”
短暂的沉默在浴阁内弥漫,只有水波轻晃的声响。
上官时芜缓缓从水中站起,晶莹的水珠顺着玲珑的曲线滚落。
她伸手取过素白的浴巾裹住身体,湿发披在肩后。
“知道了,更衣吧。”
外室,上官时安并没有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他抱着那坛“九酝春”,斜倚在门边,目光穿透半开的格窗,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
长姐沐浴时索要烈酒……
这画面怎么想都透着十二万分的诡异。
长姐从不饮酒,厌恶酒气。
这坛“九酝春”烈性十足,寻常男子饮上三杯也要醺然,长姐要它何用?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这酒,会不会是给长陵准备的?
上官时安敲击酒坛的手指蓦然停住,眸子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浴阁的门被轻轻拉开。
浓郁的水汽裹挟着海棠的淡雅香气先一步涌了出来。
上官时安站直身体,目光循声望去。
上官时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换上了一件柔软宽大的素色常服外袍,素色外袍的领口交叠处,隐隐透出一抹红色,像白雪下裹藏的一点星火,刺目又隐晦
她的乌发并未完全绞干,带着湿意,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黏在白皙的颈侧。脸上没有任何脂粉,肌肤被热水蒸腾出淡淡的绯色。
上官时安的心口一跳,抱着酒坛的手都紧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满腹的疑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长姐,这酒?您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去见长陵?您这样……
“时安,酒取来了?”
“呃……是,长姐。”上官时安心头一凛,准备好的质问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双手将酒坛往前递了递,“刚从禾桔那儿拿到的,长姐,您要这酒……”
上官时芜接过那坛分量不轻的九酝春。
“自然有用处。”她淡淡应了一声,将酒坛抱在臂弯中,“今夜我留宿国子监,整理东阁古籍,有些卷宗需静心通宵研读。”
她望向外面沉沉的雨夜,“若有事,你自行处理,明日我会早归。”
留宿国子监?整理古籍?通宵研读?
上官时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明日分明是长姐的休沐日,国子监东阁的古籍早就被长姐整理得井井有条,哪里还需要她特意在休沐前夜冒雨赶去“通宵研读”?
更何况抱着这么一坛烈酒去整理古籍?
这借口……薄得如同那层湿漉漉的月辉!
分明是要去找长陵!
可他能说什么?他能阻拦吗?
长姐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自有其分寸。
他贸然点破,除了惹长姐不快,还能有什么结果?
“……是,长姐。您安心去研读古籍便是,一切有我,我会处理好的。”上官时安顿了一下,近乎认命的语气,“长姐放心,我知道分寸。”
上官时芜抱着酒坛的手臂微微收紧,琉璃色的眸光在上官时安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一瞬。
“嗯。”她应了一声。
恰在此时,廊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稀疏,开始停歇。
夜空中厚重的云层悄然散开些许缝隙,一弯清冷的弦月挣扎着探出头来,将朦胧的光辉洒落在湿漉漉的庭院
上官时芜抱着酒坛,从上官时安身边走过。
上官时安侧身让开,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
禾桔早已撑着伞等候在马车旁。
上官时安站在原地,廊下的冷风裹挟着湿气灌入,他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他看着禾桔恭敬地为长姐打起车帘,看着她抱着酒坛,俯身,稳稳地踏入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积水的路面。
廊下的风似乎更冷了。
上官时安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长姐……您可真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