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斩红尘》每天夸自己

31、第 31 章

　　没有人敢动。

　　或者说，没有人动得了。

　　和焚心境修士全力施展的领域威压不同，真仙的存在只要被察觉，这一小片世界已经对他俯首称臣，里面的活物被裹挟压制着，根本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心思。

　　张小花的眼睛是自己刺瞎的。

　　据说他的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张小花上山修仙，一去就是三十年，自觉与凡尘已无干系。在下山炼心时，却碰巧路过家门，母亲重病将死，请他进屋见最后一面。

　　张小花眼泪长流，听着母亲声音渐弱，终是推门而入，并在同一时间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母亲离世，张小花从此不见众生。

　　这段故事流传很广，修士从中听出斩情的决绝，凡人则津津乐道的是大道与孝的孰重孰轻。

　　修成真仙后双眼是否能恢复如初谁也不知道，张小花每次露面，依然带着眼睛上的布条。

　　真仙，无需见众生。

　　张小花伸手一抓，之前被烧毁的青色面具竟在他掌心重新出现，他摩挲一番，转头面向陆昭野。

　　“你的火很好。”

　　陆昭野感觉到体内的灵火因为这一句话而爆裂起来，她张口呕出鲜血，只觉得体内瞬间被抽空了一样疼痛。

　　张小花又转向太虚剩下的剑修，他似乎在衡量什么，片刻后摇摇头，举起右手在空中没怎么用力地一挥。

　　血肉飞溅，那群剑修从右至左，所有人的尸体拼合在一起，能看出一道三角形的伤口。

　　一把无形的斧子，十分克制的将他们生机断绝。

　　伤口最尖的那个角，正好切开最后一个剑修的身体，半点没有碰到他穿的道袍。

　　杀人，不忘了炫技。

　　张小花点点头，再次转回身，被他面对着的衔烛盟三人立刻感受到了死亡的呼唤。

　　在场唯一能动的是濒死的陆昭野，她看见卜骨仙的眼珠子乱转，竟然有点想笑。

　　是的，他没算错，今日的确是必死之局。

　　陆昭野被自己的血呛的咳嗽：“咳……缚心客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干。”

　　张小花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单看他这幅样子，一定觉得他是天下第一豪爽之人。

　　“可我要杀你，就与旁人有关了吧。”

　　陆昭野尖叫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发出如此大的声音，以至于她以为是耳鸣——血脉被看不见的东西挤进去，变得浑浊，天地间的灵气瞬间从她身边抽干，比欲望的速度还要更快。

　　生气……害怕……远离……

　　陆昭野仿佛听到耳边有谁在叹息。

　　就在她眼珠就要爆开的前一秒，张小花放开对她的压制，举步走到她身前。

　　“我对你很失望。”

　　陆昭野根本抬不起头，也无力反驳两人之前从未见过。

　　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

　　“当年司徒文远只抹去你的记忆，留你一命，是想看你以妖身修成真仙。”

　　“现在……”张小花哼笑，“情谷欠诱人，你舍不得了？”

　　鲜血倒流进鼻腔里，陆昭野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因为精神上的凌迟眼下更让她撕心裂肺。

　　她没有忘记——她不是放弃了——

　　墨棠眼睛里落下两滴泪，在面纱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此处无风，泪痕难干。

　　张小花反手握住背上的斧柄，环视一周：

　　“我只劈一斧。诸位请。”

　　和其他修士出招力求快不同，张小花的动作很慢，他用力举起斧头，后撤步，再从高处将斧头劈下，每一处肌肉的发力都被看的清清楚楚。

　　躲不开。

　　陆昭野看不清所有，用余光发现周围不少人都动了起来，她低低喊了一声：

　　“青灵。”

　　纸鸢无泪，青灵只能哽咽着抱住将要迈步的裴雪卿，鹤妖刚刚能动就又再次定住，秀美的双目都要撕裂开来。

　　“还有一个……”陆昭野闭上眼睛，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天下第一的美人，她到死也不会认错。

　　“你滚蛋，”她用比喘息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道，“墨棠，你……咳……你得为我报仇。”

　　她其实想说自己未必会死，已经复活了一次，再来一次也很正常嘛。

　　天道在她这里都变异了，真仙还专门来找她的麻烦，她这样的天选之子，一定可以很快活过来的。

　　陆昭野努力想把这份心情传递给墨棠，可这位丈夫就是不动，陆昭野生起气来，正要再骂他两句，就听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玄枵引煞，血祚殉墟。”

　　日后的陆昭野也说不上来这时的她是哪里的力气，能支撑她做完扭头这么大的动作。

　　陆昭野用一种很难看的姿势蜷缩在血泊中，左手四指的指骨因为过分用力直接在地上崩折。

　　就在她看清楚身后发生何事的瞬间，张小花也终于将手中的斧头劈下。

　　如天倾。

　　陆昭野真希望自己死了。

　　然而她还是睁开了眼睛，墨棠趴在不远处生死未知，紧挨着他的是头破血流、身上还有藤蔓缠绕的白翊。

　　白翊被墨棠救下了，很好。

　　她迟钝地转动眼珠，看见像个破娃娃一样倒在地上的萧照夜，他身后卜骨仙和边春娘亦是遍体鳞伤。

　　还有她该看的人……

　　张小花甩了下手中的斧子，蹲下身在比刚才更浓郁的血泊里捡起什么东西。

　　能在他一斧之下留存的东西灰扑扑的，并不起眼，张小花用力碾碎，恍然大悟：

　　“原来是将以新蛊将旧蛊的功效改了，不错，里面的法阵——嗯，这么多妖血同燃，挡下这一击也算情有可原。”

　　他说的洒脱，语气却十分凶狠，显然对一群病弱的妖自爆就把自己招数挡住非常不满。

　　一声尖叫传来，郑弘堰疯了一样想要往通天台下跑，张小花凭空一抓将他握在掌心，顺手捏断了他的双腿：

　　“再叫就割舌头。”

　　全场人他只留了郑弘堰一命，陆昭野昏昏沉沉地想，果然血契盟和缚心客，都是听从真仙指使。

　　天道……真的要对妖族动手了。

　　陆昭野的眼睛流出很多泪，把她脸上的血污擦出一道肮脏的痕迹。

　　不是难过，不仅仅是难过。

　　那些妖，和她这个百年前的大圣只是刚刚相识，根本谈不上熟悉，她知道这里的很多人会为了她而死，但她从没想过是那群妖。

　　以生命为祭，逆转缚心客筹备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法阵，他们用来保护她。

　　陆昭野很想放声大哭，她不想承担这样沉重的期待，可是、可是。

　　张小花沉着脸走到她身边，长叹一声：

　　“还要多少妖为你而死，你才能专心仙途？”

　　陆昭野哭的全身都在颤抖，张小花摇头，第二次提起斧头。

　　一个纸鸢从旁边飞扑出来，紧紧贴在陆昭野的胸口。

　　“喂，我说，你不是真仙吗？怎么说话像放屁一样。”

　　出声的是边春娘。

　　她的提灯的柄断了，灯罩剩下一半，里面的厉鬼更是死的不能再死。

　　魂引使有很多张脸，娇羞的、卑微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还有在陆昭野面前总是想冲她呲牙的模样。

　　此时她又换了个样子。

　　走路不再含胸低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你刚才说就一斧。”

　　她一边走过来，一边大声说。

　　“你干嘛非要为难那个半妖废物，你暗恋啊？”

　　陆昭野哭的太厉害，身体的惯性停不下来，差点被这话呛到。

　　张小花皱眉把她从头打量到尾，想开口又失笑：

　　“真是糊涂了，竟然真的准备和蝼蚁解释。”

　　边春娘哈一笑：

　　“罢了，跳梁小丑。”

　　说完皱眉挖开自己的腹腔，然后把残破的提灯放了进去。

　　灯变成了灯芯，而人，变成了灯。

　　她面色复杂地看着陆昭野，勾唇一笑，自言自语道：

　　“这次没错了。”

　　张小花正稀奇呢，就看边春娘踮起足尖，右腿高抬，昂首合眼，双手一上一下反拧在背后，结成莲花样。

　　“轮回不生，归墟不容。”

　　腹中提灯大亮，一瞬间天地无色，仅剩下这一点幽光。

　　灯火燃，便有青烟一缕，轻轻逸散在空中。

　　边春娘浑身青紫僵硬倒地，张小花脸色大变，手中斧头立刻掷出，这一下比刚才认真的多，不是天倾，而是要直接将天地劈开！

　　青烟消散处，一个丰腴女子显出身影，她生就一张圆脸，五官明艳，没有一处不美；她发髻已经松散，簪子将要滑落，青丝漫卷，遮住身上的杏子黄绸衫，襟口敞开，露出大片莹润的肌肤。

　　她似乎是醉了，面庞红润，眼神活泼。

　　这样衣衫凌乱的美人，却不能令旁观者生出一丝亵渎的邪念，她美的坦诚大方，自然舒展，光是看见她，心中就能感觉到无比快活。

　　像在最美的梦中，像在母亲的怀抱。

　　她依次看过张小花、边春娘和陆昭野，然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百花盛开。

　　并非形容，而是真的有花开放。

　　白翊身上的藤蔓绽放出粉色的花，裸露的骨肉间有纤细的白花驱散死气，圣洁、却又浓烈，她的花就像她的人，饱含深情、又无拘无束。

　　美丽，生而自由。

　　最后一朵花出现在张小花的斧刃上，那样要劈开天地的一斧，竟然终结于一朵摇曳的花。

　　那女子将手放在唇边，吹出一口气。

　　她随着这阵清风一起消散不见了，清风抚摸过地上的边春娘，将她带回人间，然后拂过张小花。

　　真仙一动不动，眼上的布条被风解开、飘走。

　　陆昭野看见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