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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复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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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乾州后,小引决定往后夜里就留宿在榕庄。她请示二夫人和云贞小姐。二夫人面露难色,思索良久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当晚,云贞来到小引房里,哭哭唧唧的,说:“你以后都住在榕庄,我的小蚯蚓岂不就消失了,只有‘甄南梓’了?”
小引叹气:“那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事,宜男不宜女。”
云贞问:“那你什么时候搬回来?你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吧?”
小引为她擦泪,安慰道:“我答应了夫人会常回来。”
云贞说:“我是指搬回来住。你不是要正式搬出府了吧?”
小引定定地望着晃动的灯焰,她想应是,又说不出口。她住在知州府,本就让人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说是丫鬟,夫人和小姐从未将她作丫鬟使唤;说是管家之女,她同夫人小姐一道生活。如今她长大了,越发感觉出其中的尴尬。
连云贞也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赵府,何况她呢!
见小引不说话,云贞又忍不住伤心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搬回来了!我们俩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呜呜呜……”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小引拍拍云贞,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那他呢?关于他的消息,我不是一点都打听不到了?你又不让我去榕庄找他!”云贞说。
小引说:“我备一本簿子,将他的事迹全记下来给你,行了吧?”
小引回到榕庄,杨清远告知她,辛大人回京复命去了。小引本想当面请示他关于夜宿榕庄的事,看来只有先斩后奏了。
次日,在日常习练之后,小引找到杨清远,请他教自己游水之术。杨清远斜睨着她说:“夏暑还没到呢,就你这小身板,泡水里受得了吗?”
小引也回敬他一个白眼,道:“受冻至少死不了人,要是不慎落水又不会泅水,那才真的死定了!”
杨清远说:“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适合幽会的好地方。”
小引一边嘴角提起,别开头“嘁”了一声。然后回过头一脸嫌恶地说:
“杨清远,我真想不明白,辛大人怎么会看上你,任你作副将的!”
杨清远回敬道:“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有更想不明白,那么多弟兄都不得不挤着住了,大人为何要给你优待,没分兄弟和你同住呢!况且你又不在这里过夜。”
小引一惊,心想:还好还好,要是要与人混居,麻烦就大了。
小引很感激辛影,又觉得受之有愧,确切原因她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瓷请辛影给“小南哥哥”优待,而辛影深爱弟弟,对他有求必应吧。
“大概,是因为还没轮着我吧!”小引胡诌了个理由。
眼下是她有求于人,她不能惹得杨二哥真急眼儿。
“我说的那个地方在北芒山。那里林木茂密,鲜有人迹。其间有一处平阔之地,角度非常好,可以看见日出月落。”小引说。
“行,你帮我传信给她,我教你泅水。”杨清远说。
小引感到无语,难道她是一只青鸟吗?传来传去的。为何不自己去约?当着面有那么说不出口吗?
真后悔参与进他们的情感当中来,当初她也没想到杨清远会这么认真。小引找到辛立,口还未开心已忐忑,嗫嗫嚅嚅欲言欲止。
倒是辛立爽快,说:“小七有话不妨直说。”
小引方才为难地开口:“辛护卫,我,我是受人之托,来给你传信的。”
辛立笑了一声,说:“是清远大哥吧?”
“嗯。”小引单独面对辛立,心里不免发怵,变主动为被动。
辛立和杨清远同为辛影的左膀右臂,在军营中的威严自不必说。辛立较杨清远又要严肃清冷,素来行止与大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引更加觉得要说的事情很冒昧。
辛立说:“小七,你知道我‘辛立’并非我本名吗?”
“……嗯。”小引低下头,她心有歉意,让辛护卫回首往事。
辛立长吸一口气,很轻松似的,继续说道:“你看我现在多好!做自愿的事,说必要的话。无需依附谁,更无须委身于人何人——和大多数男子一样。我不想为谁改变,更不想失去这些!”
“我很知足。小七你呢?”辛立说着又笑了一声。
小引抬头,“我?我……当然也很满足。”
辛立的笑容还在脸上,“就是啊,我们只要不做女子,就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吗?”
小引又惊又窘,脑子里一时空空荡荡。
“辛护卫,你……我……”
“小七和我相比,必定辛苦得多。我在军营中不用乔装,他们就能拿我当弟兄。”
“辛护卫,”听完这几句话,小引有种想哭的感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扮男装的?”
辛立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你第一天来榕庄推开门的那一刻。”
“谢谢你!辛护卫。”小引眼眶里盈着泪。
辛立说:“你是不是应该唤我‘辛老三’?这还是你亲自取的呢。”
二人一同笑起来。
“所以说‘甄楠子’肯定不是小七的真名咯!”辛立说。
“我叫陈引。其实我们见过一面的,在乾江边,和辛瓷少爷那一次。”见辛立茫然,小引补充道,“我和知州府二小姐一起,衣着妆容很夸张……”
“哦……那是真认不出来!”
又是一阵笑。
“杨清远是如何威胁你当他的说客的?”辛立问。
“我向他请教泅水之术,他便要我交换条件。”小引说。
“泅水?可惜我也不会。”辛立说。
“我还想学些近身搏斗之术,杨副将他尽教我们上阵杀敌,如若以后在街边巷陌或荒僻山道上遇到坏人,我又正好没带兵器,岂非只有任人鱼俎了?”
“这我倒懂得那么一招半式,可以教给你。”辛立说。
小引喜出望外。
杨清远没有等来辛护卫的回音,等来的是甄小七和辛护卫二人焦不离孟的反常现象。杨清远不明就里,又没机会问。
直到有一天,杨清远看到,甄小七竟然大喇喇随辛护卫进入她的寝房。孤男寡女的,这成何体统啊!虽然情形不堪入目,他也得忍耐,因为他知道,大人最重行阵和睦,上下同心。而且,他不想给大人增添哪怕一丁点烦忧。他本想随大人一同进京,大人让他留下来治理营中事务。想到大人被派到乾州时,途中被暗箭所伤,而他们几位属下又正好因临时受命,不能护大人同行。大人说是路遇流寇,这谁信呢!区区贼寇岂能伤得了大人!
不知大人此趟回京,又将遭遇什么。
此时的辛影,正在宫城内,被圣上单独召见。
皇帝斜倚在龙椅上,髭须已杂染灰白。
“辛爱卿,今日朝堂之上,有关乾州商船被劫一案,朕观爱卿言语,似有未尽之意。”
“启禀陛下,微臣认为,乾州的商船出事,恐怕并非偶然。”
“爱卿何出此言?”
“如此大的劫案虽在南方是首例,但在北方近年来曾多次发生。将二者联系起来,臣甚感担忧。”
“以爱卿之见,应该如何?”
辛影再此跪地,顿首道:“以微臣之见,外敌势力正在蔓延,唯有率领三军,驱逐敌寇,根除祸患,方能使四方平定,百姓安居,久治长安!”辛影俯身于地,久未抬首。
皇帝太息一声,道:“辛爱卿,你先起来!”
“记得爱卿第一次向朕提出攘除北狄,是在三年前。朕考虑到北方局势前朝已定,恐贸然出兵徒惹战祸,反使社稷动荡,生民受难。且众臣皆极力反对,今日在朝堂之上,辛爱卿也看见了。
“唉,朕垂暮矣,太子正等着朕将这江山交到他手中呐!当朝众臣也在看着,我说的话他们不会再听啦!
“爱卿,你且退下吧!”
宫城内金玉垂辉,可辛影的眼前一片黯然。
城内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衣文采,食粱肉,乘坚策肥,怎会有人心怀北边的形势呢?
敌国盘踞北疆历时已久,如今可谓根深蒂固了,当朝竟将其视为友好邻邦,真是荒唐!殊不知表面的相安无事只是假象,敌
人的狼子野心从未熄灭,若不将其连根拔除,那就只有等着它蔓延至整个居安国。真到那时,国将焉存?
起初辛影是充满期待的,当朝论述居安思危的主张,以为大家会赞同,不成想无人理会。后来自己苦口婆心地分析局势,揭示潜在危机,众人皆不以为然。再后来自己慷慨陈词,试图以失地之耻唤起大家内心之志,可换来的是他们脸上的愠色。自己一封封奏折递上去,圣上未直接驳回,却也分毫未采纳。希望越来越渺茫,处境也越来越尴尬。朝臣们个个满口经纶,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讥讽:区区一介武将,浅薄又鲁莽,何不先学学如何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再来谈治国平天下之事……
国势危矣!
四月将尽,都城里风光旖旎,这里曾是辛影终日守护之地。可他想要守护的不止于此,他希冀的是居安国金瓯无缺!这终究只能是一个梦。
辛影失神走着,未注意到园囿中的连理柏下立着的一个人。
“辛大人!”唤他的声音如娇莺初啭。
辛影思绪中断,回过头,见是几个月前刚过及笄的九公主彦安公主。彦安公主笑容明媚,正向他这边走来。
“参见九公主!”辛影行臣礼。
“大人不必拘礼!”
辛影起身。
“辛影大人此番回来,就不再走了吧?”彦安公主声音绵柔流蜜。
“回九公主:臣正要离开!”
彦安公主脸上的笑意转淡,语声低软透着失望:“大人回来没几天呢,就又要走了?”
“正是。”
“那你何时再回来?”
辛影沉吟,道:“臣暂时也无从知晓。”
彦安公主语气变得急促:“那在我下一个生辰宴之前,你总能够回来吧?到那时我也会请好多好多人,跟及笄礼一样。你不来为我守护,万一出岔子了怎么办?”
辛影:“……公主大可放心!禁卫军中有的是精兵强将,守卫整个皇城都不成问题。”
彦安公主急中生恼,顿足道:“你懂什么!本公主命令你必须回来!届时你若不回来,本公主就到乾州去,亲手将你抓回来!”
辛影俯首:“请九公主恕罪!”
彦安公主嗔哼一声,气哄哄地离去了。
辛影没有再作停留,纵马辞京回乾州。
这里只有单枪匹马的凄凉,在乾州却有信任与奔赴的温暖。
山一程,水一程,马不停蹄行了三日,辛影回到榕庄时天犹未晓。辛影示意守卫不要惊动大家,悄悄喂了马,径自回房。
远处的钟声敲响,室内还是一片漆黑,辛影推开半掩的窗子,见杨清远居室的窗纸已透出亮光。辛影定定地望着那片光亮,它仿佛在渐渐变大,变耀眼,照得他整个内心都亮堂起来。
杨清远的影子时不出现在窗框内,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他这会儿定又是在准备今日的习练指导了,他总是那么地尽心尽力。
辛影轻叹一口气,心绪难平。
杨清远与另几位旧部下本可以有别的选择,他们却义无反顾地跟随着自己,远离京都来到乾州,驻扎在这座荒僻的废宅里,过着与往日天差地别的生活,他们不问,不抱怨,不沮丧,眼神里甚至传达出较以前更加坚定的意味,就像商量好了要为他们的大人驱走内心的彷徨和歉疚似的。
还有这些自四面八方来投奔自己的弟兄,也一样不问前程,甘愿随他蛰伏于此,默默为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名号——“辛家军”注入力量。
辛影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自己的前程渺茫如烟,还连带着这么多人,无奈,亦无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