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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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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调到秘书省已有几日,奉上谕来协助整理治水相关的古籍。听说当天下午司天监要办集会,同僚纷纷相邀同去,苏眠却颇踌躇了一番。
昨日陛下要他速去宫中见郑青眉,结果到了门口,陛下又传旨叫他回去。其实郑青眉早已正告过他,彼此相见无期,切莫强迫。可陛下总不信邪。嗯,今日集会如何是好……
老秘书监捻着胡须进来,递上一方帖子:“明止,来,郑先生有信给你。”
苏眠接过一阅,皱眉想了想便暗笑起来,原来是藏尾……他将帖子收好,继续方才的誊写。老秘书监耐不住性子,白胡子凑过去一抖一抖:“明止知道罢,青眉的徒弟就在咱们秘书省。”
苏眠不解其意,笔下却不停。“是,学生知道。”她就是我举荐的。
“你的阿芍表妹也在秘书省里。”
“启禀老师,这事学生也知道。”
“唔。你更钟意她们哪个?”
“……?!”苏眠挑眉,慢吞吞道:“理当更钟意阿芍。可是世间女子那般多,学生只能从这二人里择配吗?”
“青眉这帖子力邀你去看他徒儿首次亮相,绝对存有私心。老夫要好好问清楚,认清局势,省得日后得罪了哪一边儿。”老头做个鬼脸:“那孩子叫江半夏,老夫昨日特别留意了,举止风骨不逊蓝芍,明止见了也少不得赞几句的~”
苏眠轻笑摇头:“我实在有事,去不得。”本就是个俊逸儿郎,墨黑的眸里清光一转,叫从旁路过的年轻女官红了脸颊。
老秘书监露出狐疑的神色。
“真的。和朋友约好了去访人。”苏眠吹干墨迹,宣告完成了当日工作。抬起眼来,满是无辜:“再说过几日又是旬假,这次集贤殿的试题轮到我出。”东国官员和学子都有工作九天歇一天的传统,也就是放旬假,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而学生们旬假前都要有考核,年终计算为日常学绩。老秘书监遂换了个话题:“这几日在我们秘书省,过得还习惯吧?”
“无论何处,总归是勉力工作。”苏眠起身正正衣冠,面上云淡风轻,“学生已求得陛下赐假,先走一步。”
“哎,要往哪里去?”
苏眠不答,只是欠身告辞,笑意深深。
半夏努力挺直身板,只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疼。从清早被郑青眉拖回司天监,一群尚衣、尚服婆婆便冲了过来。亏她可以过目不忘,种种规章和例行的祝词祭文不成问题,要命的是众婆婆嫌她动作不规范,按着她各种行礼。半夏怀疑腰都断了的时候,又被推去更衣,随着衣箱渐次打开,半夏回想自己那几件换洗衣服,只觉得头顶四个大字带着叹号砸下来——“我是穷人”。
轻容纱、浮光锦、沐华罗……优质布料闪着细腻的柔光。衣裙裁剪之考究自不必说,又有贴金银花鸟的披帛、“通经断纬”法织成的半臂、七彩夹缬的委地长裙。主持礼仪的婆婆们都叹息不已:“好多年没见这么美的衣服了。”
半夏乖巧地做着衣架子,好奇地问:“这些衣服不韪制吗?”
“都是当年首任钦天监,惠光皇后留下的。说让后人随便穿,不韪制。哎呀,这个不行,刚才那件翠底贴银锦鸡的拿回来。”主事的那位边忙碌边这么回答。
郑青眉要求“高调,但款式得普通”。婆婆们的认真、专业和勤奋折腾显然使他的要求得到了绝佳贯彻。几个时辰后,半夏跟着身披钦天监标志斗篷的郑青眉出场,所有人都在短暂的沉默后惊叹起来:少女缓步垂眸,宝蓝色齐胸长裙贴了金银二十八禽星宿,用锦带结绶,扎在四尺广袖上襦和绣花半臂之外;仔细看去,袖口重重叠叠如笼烟雾,原是许多层霜白色的薄衣套成的;臂膀间挽一件杏黄底绣十二宫神像的迤逦披帛;凌虚髻扣着七枚玉钿,和步摇冠垂下的珠串儿相映生辉。
“你看她额上的花样。”“眉妆也新呀。”底下人群热烈讨论,对仪式的内容并不关心。半夏穿越以来第一次盛装打扮,本不免有些兴奋。但当她高声诵着祝词,协助郑青眉完成祭礼后,心反而冷了下来:这些人评价我是否能合格接任钦天监,究竟靠的是什么?
这次祭礼是为到场的官员、宫人求平安。完成之后,众人便随着司天监官员的引导进入殿阁。店中早已布置妥当,种种精妙的测量器具、古时的珍贵记录卷轴、名家留下的手书信帖……都规矩地摆好,司天监官员一律着宝蓝色官服,充当解说员。半夏跟在郑青眉身边,和前来道贺的官员应酬,直到正午时分,尚衣局婆婆她拉下去更衣补妆,半夏便趁机啃了枚胡饼,喝几杯茶水。妆一画完,又被郑青眉拖了出去。
要开始判命了。
两人走过去的路上,半夏颇抑郁地质问郑青眉:“每次继任者亮相都要这么突然?”
郑青眉笑得狡诈:“差不多。主要看前任的心情。”
半夏:“= =”
“你别紧张。”郑青眉握了握她的手。“待会儿师父就站你旁边。错了也没事儿。”
半夏心中一暖,郑青眉继续道:“顶多我罚你默写九十遍《紫微经》。”
半夏:“= =III”
判人命格是一件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事。说它易,因为命格这东西要应起来总得过上十几、几十年,谁也没法当时就认定你水平不行;说它难,因为你总不能把人家颠沛流离的童年说成福星高照,但福与祸从来相辅相成,表面上的大贵可能反招来杀身灾妄,奇清怪的样貌或许昭示着性格缺陷,名家也很可能看走眼。关键总在大祸大福抵销后的细节上,半夏脑中飞转,过去大半年中读过的典籍融入气血翻腾不止。
庭中早搭起了一块台子,铺满竹席。上面用白纱帷帐遮阳。半夏换的这身是宝蓝底洒银高腰裙,白色绶带,褪了半臂、披帛和发上步摇花钿,加了一挂璎珞项圈,比方才朴素随意很多。她走到台中间的漆案前跪坐好,向人群微笑。郑青眉点点头,展开下边人递过的卷轴,准备念出幸运者的名字。
一个有力的中年男子声音猛地插入进来:“诸位!不需这么急切吧?哈哈,老夫想先来讨教一下,看看江姑娘本事如何。如何?”
最后一句却是对准了郑青眉。四周原本热烈的场景变得安静。半夏扫过台下众人表情,有兴奋的、有担忧的、有不满的,但种种表情背后,似乎都有一点……畏惧?
郑青眉依旧是平常的慵懒模样,笑道:“蓝兄之贵,人所尽知,只怕我徒儿也没什么好补充。”
那蓝姓男子分开人群走到台前,半夏静静打量他,他便站直了任凭半夏目光探寻。这人胡须短而怒张,如灰白夹杂的刺猥皮,眉目隐见凶光,神情开阔,精气十足。虽然肚腹便便,但肩背尚宽阔劲壮,所穿是一袭墨绿色布衣,并非官服。半夏想了想,端坐着转向一旁侍立的小宫人,温言道:“还不去请蓝尚书登台。”
蓝定邦哈哈一笑,纵身到半夏面前盘膝坐倒:“你师父说得没错。我本也不是要你判命。我只提几个问题,瞧你答得好不好。”
半夏离开案边,向他规矩地一礼。蓝定邦“嗯”了一声,望着天边道:“老夫不懂星象,你们司天监镇日里仰观苍穹,想必熟识天的样子。你讲一讲,天可有头吗?”
“有。”半夏轻声回答,郑青眉却在旁边叹气。
“头在何方?”
半夏向右边正北方看了看,不知皇城里年轻的帝王在做什么?她犹豫一会儿,又看看郑青眉的神情,打算用场面话混过这关:“在中央。”
小滑头。蓝定邦露出一点嘲讽的神色:“为何?”
“颂曰:‘运于中央,临制四向’。可知是在中央。”
“可有耳朵?”
“有。天处高而听卑,所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无耳岂能听之?”
“可有腿足?”
“有。古人云:‘天步艰难’。无足如何能走?”
“哦。书读得不错。”蓝定邦望着万里长空,骤然发问:“天可有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