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陌生》西山夜行

2、第 2 章

　　下午六点，苏栗离开了实验室，这是她几个月来，离开实验室最早的一天。一般她都是晚上八点，在实验室楼下坐最后一班校车，这班校车可以直达她住处附近。周围大多也是租住着从国内来的博士生或访问学者。

　　美国东部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新英格兰地区的糖枫和银杏的叶子红黄交织，给微凉的早秋蒙上一层暖色。她租住在一位中国老夫妇房东家里，房子是一个独栋别墅，三个卧室三个盥洗室。他们把其中一个卧室和盥洗室的小套间，以每月一千美元的价格租给苏栗。

　　苏栗喜欢清静，但博士生一个月发到手两千出头的工资不够她住那种一千五六的单身公寓。这个地方很合她的心。从实验室回来，把门一关，洗澡，上厕所都不用再出门。吃方面，她没啥厨艺，早餐就泡点牛奶麦片，加点水果，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个三明治，晚上要么不吃，要么就煮点泡面。所以房东家的厨房她很少去用。

　　她今晚不想吃什么，回来洗澡后，就直接打开笔记本和母亲视频。这是她每晚的必修课。苏栗来自于一个单亲家庭，父母都是兢兢业业的中学教师，父亲在她八岁时得胰腺癌去世。

　　那时候，母女俩相依为命，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日子。父亲的病发现时已经是晚期，诊断后，一个月就去世了。母亲都来不及悲伤，就要面对失去家庭主心骨的日子。

　　那段日子对苏栗的影响是深刻的。她深深记得，她和母亲一起为了一台刚买就坏的英语学习机去商场退货，和商场争论了半天，商场硬是不愿意。

　　母亲无赖只能拿出自己的低保证，哀怨地告诉自己是低保家庭，丈夫没了，自己一个人拉扯女儿。商场人员立刻禁声，把学习机给退了。苏栗的心情却比退不成更失落，仿佛母亲是出卖了自己的悲惨，获得了别人的同情，这和讨饭没有区别。

　　好在苏栗天资聪颖，读书用功。大学一毕业就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读博，现在她除了生活必需，每个月还能余下几百美元，经常在网上买些礼物，哄母亲开心。

　　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没有再婚。这几年女儿不在身边，去年刚退休，人闲下来就喜欢胡思乱想。最近和苏栗通话，总是叨唠着，让她毕业了就回国找工作，这样她也能安心点。苏栗心里虽然不愿意，嘴上却安慰着她，说自己会考虑。

　　“苏栗，你这专业，现在国内就业很好，很多民营企业和外企都在做，工资也很高。前段时间新闻里说，国内深圳这边一个叫柯泰的，还在美国上市了呢。你这种海外回来的博士，进去肯定能受到重用。”

　　“妈，我以后想留在学校里做研究，进公司，没有办法做独立的科研。”苏栗的眼皮开始有点发困，开始了和母亲的拉扯。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尤其父亲过世后，她心疼母亲，很少违拗她，希望她能开心。但是涉及到前途事业，她还是想为自己争一争。

　　“国内也有不少的好高校，周阿姨，你还记得吧，她儿子前几年也从美国回来了，就进了我们本地的江华大学，进去就是副教授了。”

　　“妈，现在国内的高校很卷的...”这一年来，母女这样的对话，让她有些疲惫，很多个晚上，她都不想和母亲再视频，但是又不忍心让她伤心。

　　“还有我最近左边的脚总是发软，有时候严重了，起床都起不来。”母亲又说起她自己的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她知道母亲在经历更年期，激素变化造成身体状况变差，也许正是需要亲人在一旁开导的时候。

　　“要不去医院看看。”苏栗试探着建议。

　　“不看了，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妈妈年纪大了，就是牵挂你在国外一个人，你要是能回来就早些回来吧。”

　　.....

　　终于有些沉重的视频通话结束了。她长舒一口气，看了下微信，有一条新信息，是隔壁电子系的师兄张池发来的。

　　“最近怎样，后天中午有空吗？”

　　苏栗迟疑了下，张池是他国内的本科校友，比她高两级，打算明年毕业。苏栗刚来美国的时候，他就作为校友接待了她，告诉她很多北美生活的小细节。

　　可渐渐苏栗发现，他不想仅仅以一个普通朋友和校友的身份关心她。他看她的眼神多了些男女之间的期待和渴望。

　　苏栗是个母单，现在二十四岁了，还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

　　但是她对这种独来独往的日子甘之如饴，一心都扑在自己的科研上。

　　她感觉到张池对她别样的眼光后，有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起先对于他的频繁邀约，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渐渐他也意识到了，于是不声不响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让两人朋友的关系不咸不淡地保持了下来。

　　在那以后，两人间仅有的交流仅仅限于校园里偶尔碰见打招呼和重要节日微信上礼节性的问候。

　　今天这样，他莫名其妙地发这一句，好像是有事要说。

　　于是她回了一句：“还好，你呢？”

　　“也还好，我下月初就要去Z公司实习三个月，会把房子转租出去。今天听你们系范娟说你在找做仿真的学生，我这里有些书，可以借你。就算你找人帮忙，自己了解些，总是好的。”

　　“谢谢了，房子搬家需要帮忙吗？”苏栗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不用，差不多都弄好了。我明天刚好有空，约你吃个饭好吗？”

　　好像怕她推脱，他又马上加一句：“这些书一起挺重的，吃完饭，我刚好可以帮你开车送到家里。”

　　苏栗不好意思再拒绝，就回了一句：“好，明天中午我有空。”

　　第二天中午，临近见面，突然下起了雨，苏栗正要走出实验楼等张池时，收到了他的微信信息：“下雨了，你没带伞把，我在后门等你。”

　　苏栗以为，他会直接把车开到后门，这样自己小跑一段路，就可以上车，淋不到多少雨。

　　没想到刚到后门，就见穿着一件冲锋衣的张池正在门口处等着她，手里只拿了一把折叠伞。

　　两人打了招呼，苏栗心里有些紧张，不想和他共撑一伞。谁知张池把伞往她手里一塞：“下雨了，没带伞吧，你撑上。”

　　苏栗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

　　“我没关系，我穿着冲锋衣呢，防水的。”他指了指身上的冲锋衣，笑了笑。

　　张池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自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家风良好，尊重女性。

　　苏栗在国内读本科的时候，就听同寝室的女生提起过他，是学院里的明星人物，裴勇俊般的存在。听说在国内是有女朋友的，后来女生不愿意出国，两人就各自劳燕分飞。到了海外，应该是一心埋在科研上，一直没有交女朋友。

　　苏栗坐在副驾驶，张池温和地提醒她系好安全带，两人出发。

　　“想吃中餐不？镇上有家新开的南京菜，我试过一次还可以，要不今天就去哪儿？”

　　对吃没什么讲究的苏栗，点头同意。

　　“师兄你不是想进高校，怎么想着去企业实习？”

　　“刚好实验室里上一届有人在Z公司工作，说有个实习机会，职位要求和我目前做的完全切合，就接受了。我们学工科的，即使搞学术，也最好有点企业经验，这样将来比较好定研究方向，也好申请资金。”张池侃侃而谈。他一直是个有着清晰目标的人，并且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去实现。

　　“你呢，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张池把话题转移到苏栗身上。

　　苏栗怔了怔，浅笑一下，看向挡风玻璃外：“现在就是把这个项目做完，争取后年能按时年毕业，再去其它学校做两年博后，到时候再看国内和这边的教职机会。”

　　这时，前面红灯，张池停了车，侧头过去看着她，：“那你是至少还要在美国待四五年了？ ”

　　“也许吧。”苏栗淡淡地说着，感觉话题进入到一个她不想聊的方向，她不想和她聊自己的未来。

　　绿灯亮了，张池踩下油门继续前行。

　　张池所说的餐馆不远，几分钟后就到了。

　　“这是个新开的南京菜，我上个月和朋友试了一下，有几个菜还挺正宗。”张池泊了车，两人往车外走去。

　　此时饭点已过，餐厅的人不多。两人刚坐下，就有服务员送来柠檬水,并递上了菜单。

　　“两位请慢慢点，有事情随时叫我。”服务员小哥热情地说。苏栗忽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吗，抬头一看，表情一滞。昨天那个Josh正站在左边，手里拿着笔，身上穿了了件带着毛茸茸小鸭的制服，这个应该是这家南京餐厅的logo。他准备记录顾客点的菜。两人目光对上，他也是微微一愣，马上脸上浮现出欧美式的露齿笑：“Hi Sue？和男朋友来吃饭吗？”他看了看他对面的张池。

　　苏栗有些尴尬，见对面的张池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连忙说：“我一个朋友，你原来是在这里上班。”

　　Josh做了个鬼脸，语气里带着轻松和欢快，完全看不出对她那天当面无情拒绝网开一面的怨念：“这家餐馆打工有免费中餐打包，所以我就来了。味道还不错。需要我推荐几个特色菜吗？”

　　这时候这边的张池才开了口，却是对苏栗说的：“这里的盐水鸭，还有鸭血粉丝汤不错。”

　　苏栗是南京人，这两样菜要是做得好的话，就很合她心意了，正要全全让张池做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正看着她的Josh问：“你这里有炒面吗？”

　　Josh愣了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咧开嘴笑了：“你想吃我那天吃的炒面啊，我是北方人，一直馋这口，那天大师傅为了奖励我，给我的私人订制。你要是想吃，我和他说说。对了，你要加什么炒。”

　　苏栗看他那天吃的实在很香，想起了童年一个动画片里，一个她很喜欢的小男孩也是喜欢这样大口大口地吃炒面，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特特地想吃这个。

　　“谢谢，要是能给我们做一份就太好了，不用加什么，或者你们有什么就加什么吧，我没有什么忌口的。”苏栗看向张池：“你呢/”

　　张池正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俩，感觉他们很熟，又似乎不那么熟，见苏栗问他，随口答了句：“我也是，随便什么都行。”

　　点完了菜，Josh把菜又重新报了一遍，就让他们坐会，十分钟后就可以上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