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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杀己利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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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顾二人虽已互有缱绻之思,顾子衿却时时顾及君臣大义,云晅更不愿他在史书上留下佞幸之名,故君臣二人向来是相敬如宾,不在外人面前有丝毫逾礼。但自那日顾子衿从梦魇中醒来,似有什么悄然无息的改变了。云晅留顾子衿在宫中休养,顾子衿亦好似忘了外臣不得淹宿禁中之制。朝来讲兵论史,暮时同榻共眠,却对顾子佩兵锋进逼一事绝口不提。君臣心照不宣,知道数日后不是天子蒙尘便是世家赤族,彼此将大义不笃,虽是粉饰太平,亦盼眼下能多相守一时。
云晅当日为令顾子衿退热,曾数度只着中衣步出殿外,立于冰雪之中,将自身寒透,再回来以身熨之。又连日衣不解带照料顾子衿,亲传汤药,终于过上了病气。这日中夜,他只觉胸腔中一阵翻腾,忙以袖掩住口鼻,翻下榻来,趋到外间,压抑着闷咳了一阵,才稍缓胸中的窒闷。他轻手轻脚回到榻前躺下,却对上一双比黑夜更沉寂的眼睛,深深的将自己吸了进去。
君臣怔怔对视了良久,顾子衿身上清苦的药香渐渐靠近了,清瘦的四肢仿佛柔曼的凌霄花藤,缠绕上了云晅的躯体。初时舒缓,随着藤蔓渐渐绞紧,两人肌肤相接处摩擦出滚烫的火花,仿佛已骨骼相缠,魂魄相依。
凌霄花绽至荼蘼的那一瞬间,顾子衿低头吻他。他的吻绝望而虔诚,绵长而一霎,随着一片血色在两人唇齿间绽开,云晅尝到他的泪水,混杂着滚入喉间。凌霄花藤骤然绷裂,结束了。
一线天光穿透锦帷,云晅手中紧紧攥着一封羽檄。
顾子佩叛军已抵建康城郊,前锋直指石头城。
那日陆清晏看毕云晅所绘羊皮地图,一向波澜不惊的眉宇涌起惊涛骇浪:“恕臣愚,深所未解,陛下何以轻万乘之重,违垂堂之戒?”
云晅微微一笑,道:“化碧看懂此图了。”
陆清晏握着羊皮地图的手微微颤抖,道:“陛下将武昌至建康沿线驻防全换成顾子佩党附的世家朝臣,必附逆。贼泛舟顺流,兵不血刃便可进逼京师。陛下又将京师十六卫尽数遣去护送百姓逃生。险关不守而禁军虚设,无异于开门揖盗。逆贼一至,一日之内,京师必将陷落。届时天子蒙尘,社稷倾覆,臣等虽在黄壤之下,亦所恨矣!”
云晅仍是微微笑道:“朕何时令诸君从死了?”明灭烛光映出陆清晏凄惶之色,他方才笑意微敛,正色道:“朕如此安排,自有深意。若不逼反世家,令其阿党比周,兵指建康,挟持天子,朕如何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将这只食民膏脂、敲骨吸髓的国之蠹虫彻底铲除?叛军一旦破城,必会在京中纵兵大掠,祸及百姓。这场兵祸既是朕引来的,又怎能不替他们消灾解难?”
一股寒意在陆清晏的四肢百骸间悄悄渗开,她颤声道:“陛下一月前征顾子佩入朝,致其谋反,便是已布下今日之局?”
云晅微微颔首。
依制,朝臣不可忤视天颜,此刻陆清晏却想抬起头,熟视这熟悉又陌生的俊美面庞。
她轻声道:“陛下万金之体,一毫一发皆关乎社稷,岂可以身为饵,轻入虎穴?”
云晅神色在烛火下乍明乍暗:“这世间最惨烈的地狱,我都已去过了。君不是最清楚么?”
陆清晏檀口微张,却再说不出话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怎样惨烈的地狱。燕啄皇孙,肉身被玷辱,尊严被践踏,却苦苦求索那清白无瑕的理想,杀己以利天下亦在所不惜。正是这样的圣王,才值得她芳华辅佐。
苍茫的雪原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大队人马踏雪而来,马上官兵打的是北燕旗号。马后缚着许多俘虏。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俱是些男女老幼,穿的都是南朝装束,在马匹的拖拽下立足不稳,哭喊声响彻天地。其间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虽也跌跌撞撞,却在尽力扶助左右的难民。
众燕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忽听得一名衣饰华贵的燕国贵人一声呼哨,众燕军齐刷刷地勒马停步,缚在马背后的汉人东倒西歪地撞在同伴身上。那少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名少女,低声道:“小心。”众燕军解开俘虏的绳索,三面散开,留出了一面令俘虏逃生的豁口。
众俘虏死里逃生,朝着豁口处发足狂奔。那少年与少女却神色凝重。那少年刚喊得一声:“诸位父老,且慢……”那燕国贵人已挽开镶金嵌玉的铁弓,搜的一箭,正中一名老者背心。那老者又向前奔了几步,扑地倒了。
这下众俘虏如惊弓之鸟,像鸟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众燕军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难民逃得远了,燕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将之重新驱赶到包围圈里。余人便如那俎上鱼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云晅知道北燕常在晋国边境劫掠人民,老丑者杀之,唯留一些美貌的少男少女以供淫乐。他住在北境已有三年,蒙乡邻照拂,今日与众人一起被掠到燕地,早在思量如何救出众人。他曾听闻燕人会假意释放俘虏,待俘虏逃出一段再放箭射杀,充作活靶。方才出言阻止,便是为此。
他心念电转,忆起方才乱卒挥起白刃,却独独在望见自己与那少女容颜时纵挥间噤不忍下,霎时间心意已决。他迎着矛尖一步步走到那燕国贵人马前,仰首直视着那人与南人迥异的容颜:“臣愿为陛下入幕之宾,入侍帷幄,请陛下赦归臣的乡邻。”
燕主慕容凤玩味的打量这少年:“你如何知道孤的身份?”
云晅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明银绯白盘领衣,束带系以金雕锦玉环绶,头上以顶珠金环束发,再加上美若子都之貌,除当今大燕之主更有何人?”
慕容凤哈哈大笑:“合色寡人也。你确有龙阳之姿,方才儿郎们见了你的容貌靡不啧啧嗟异。只是你已身属寡人,却用什么来和寡人谈条件?”
云晅脸上的笑意未有丝毫变化:“臣既已失身于陛下,自唯陛下之命是从。”
慕容凤细细打量这少年。风姿龙采,纤好白皙,手爪若春葱,声音如击玉。虽蕴袍敝衣,却难掩其清贵高华之气。真个是神仙中人,非寻常佳公子可比。他自荐枕席,虽已卑贱到了极处,言辞神态却不卑不亢,竟隐然有与自己分庭抗礼之势。
他忽然想看那云入尘泥、飞鹤折翼,想让那雪魄冰魂摧折在自己脚下。
他俯身向前,用马鞭轻轻挑起少年的下巴:“你若在此时此地将寡人服侍得满意了,寡人便放了这些人。”
少年垂下了头。他那优美的、仙鹤般的颈项曲折下去,几缕碎发挡住了晦暗不明的神情。只听他轻轻道了一句:“唯”,玉琢般的手指便抚上了腰间的衿带。
燕人、晋人纷纷扰扰的声音在云晅耳中却如幼时在宫中聆听的雅乐一般令耳暂明,他宽衣的动作如抚琴点茶一般从容优美,一层层褪去袍带,便好似雪白的莲瓣层层叠叠剥落,露出温乎入莹的躯体。
众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这少年。他虽解衣露躯,却好似天子加冕一般不可忤视,就连燕主在他面前也不由得自惭形秽。他如一支独举的雪莲一般在这北国的雪原绽放,这广袤原野在这一刻拜倒在他脚下。
他扬起头,目光睃巡过他未来的家国和子民。
陆清晏的声音轻得像一场幻梦:“臣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当年臣何故要惜一己之身,令陛下独蒙此垢辱……”
云晅温言安慰道:“燕主慕容凤独好男风,纵使君以色媚,于大计恐也无益。何况,君与香明公主早有死生不易之誓,公主泉下有知,必愿君善加珍重自爱。”
两行清泪终于坠下女相的香腮:“臣一生只愿,不辜负陛下与殿下……”
云晅深深凝望着她流盼的美目:“此次,朕仍要将社稷之重托付与君,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