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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相府小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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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柳氏,自太祖年间起便是簪缨旧族,三代为相,名满天下。到了如今这位柳丞相,虽不若祖上那般铁腕刚正,却也温文尔雅,治家有方,声名远播。相府宅第坐落在金陵南门外的太和街上,占地数顷,雕梁画栋,曲水流觞,堪称一座缩小的王府。
说起这府中最得宠的,还不是荣封宫中的长女柳淑妃,而是那位十四岁的“小郎君”柳澄。
这“小郎君”可不是寻常郎君。他生得眉清目秀,肌肤胜雪,纤腰细骨,走在府中,丫鬟婆子见了,哪个不放低声气恭敬地叫上一声“二爷”或“澄小郎”。
这位小郎君,实则是相府二爷的夫人叶明玉所出,不过当时相府二爷病逝,二夫人一时悲怮,提前发动,难产身亡。彼时大夫人叶明珠无出,二夫人叶明玉又是其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便将这孩子抱来当作自己嫡子抚养,视若掌上明珠,从不曾让人知其身世。
如今小郎君年已十四,住在秋元院,院子紧贴着正院老夫人的紫烟阁。秋元院前花后竹,四时有花,常年飘香,是柳澄亲自择的。他自小养在香氛之中,对制香极有心性,府中但凡有宴会、节庆,常要他亲自调香才算周全。
这一日,正是八月初八,重阳将至,天光清朗,院中桂花正盛。
柳澄穿了一身浅杏色缎袍,腰束月白丝绦,靠在秋元院正厅的竹榻上看书。小丫鬟翠奴捧了热茶进来,一边放下盏子,一边轻声笑道:
“小郎君,您再不歇息一会儿,夫人知道了,又要唠叨您不爱惜身子了。”
柳澄没抬头,只道:“前日祖母留我共饭,说这几日要设重阳宴,还要我拟几首诗词应景。这书是上次江南送来的新抄,正好参考参考。”
翠奴嘟嘴道:“这府里不是还有那么多诗书会的少爷们、小姐们么,怎么偏偏事事落到小郎君您头上?到底是太器重您了。”
柳澄轻轻一笑,将书合上,道:“这诗不是写给人看的,是写给祖母看的。别人写得再好,也不如我亲手拟的合她心意。”
翠奴又替他理了理鬓角,正欲说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澄弟在不在?你这秋元院,今儿连个迎客的人都没有,倒像个冷清偏院了!”
说话这人,正是柳澄的庶兄柳致明。柳致明乃是相爷早年侧室所出,今年二十三岁,现任刑部主事,虽非嫡出,却深得柳相倚重。这位大哥平日最疼柳澄,有什么稀罕玩意都紧着弟弟。
柳澄听见哥哥的声音,连忙起身迎出门去,笑着拱手道:“大哥怎么这个时候来我这儿了?”
柳致明穿一身玄色织金官袍,头戴软冠,气宇轩昂,正掀帘而入,一面笑道:“父亲让我来问你,秋猎之事可准备妥当了?你年纪虽小,这次却是你第一次随行,父亲要你务必小心谨慎,不得贪玩误事。”
柳澄应道:“我昨夜已收拾好了衣物马具,这次秋猎是皇上亲设,江家也会去,怎么敢怠慢。”
柳致明听他提到江家,便微挑眉道:“你说的是护国将军府那位江锦冶江小将军?”
“正是。”柳澄点点头,“去年灯节在秦淮楼上曾远远见过一面,江少爷果然是风姿卓卓,气度不凡。”
柳致明听罢哈哈大笑:“澄弟竟也懂得看人了。江家那位是朝中风头正劲的少年将领,虽是外家出身,皇上却十分倚重。你若真同他交好,也算是你的一桩福分。”
柳澄含笑不语,只低头摆弄桌上的香炉。
这时,外头又有小厮来报:“回二爷,相爷命人传话,请二爷明早辰时前往西苑,试试那新进的骏马,说是此次秋猎您也要亲自上场。”
柳澄听了,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柳致明见了,便问:“怎么?你怕骑马?”
柳澄摇头:“不是怕,只是我自小不喜奔跑打猎,况且在那等皇室围场,万一出了差错……”
柳致明笑着拍拍他肩:“父亲既肯让你去,便是信你。你从小聪慧,这等事到了场上,自有护卫随行,不必多虑。”
兄弟两个又闲聊了一阵,柳致明才起身离去。柳澄送至院门口,望着哥哥背影,忽地叹了口气。
翠奴见状,悄声问他:“小郎君,可是心里不自在?”
柳澄轻声道:“我原以为,此生不过是读书作诗,抚琴烧香,哪知也有一天要随军猎场……这人生哪有永远安稳之事呢?”
翠奴听了,也有些担忧,却不敢多言,只在旁轻声劝慰。
这一夜,秋风送凉,月色入窗。柳澄独自倚榻沉思,不觉睡去。梦中仿佛已到了围场,只见旌旗猎猎,马蹄奔腾,一人穿银甲青袍,骑白马而来,远远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次日一早,天未大亮,秋元院便已灯火通明。小厮们在角门外牵马,丫鬟们提水熏香,翠奴一面打帘通风,一面催着柳澄更衣。
“小郎君,夫人吩咐了,辰时要您亲自去西苑试马,饭也不必吃了,厨房已备了蜜枣糕和银耳羹在马车上,您先垫些,等回来再好好歇着。”
柳澄坐在妆镜前,任大丫鬟巧青替他梳头。他今日穿了件水青缎面窄袖骑装,衣角以银丝绣了游鱼暗纹,外罩云灰披风,头戴小束发冠,整个人显得清俊干净,又带几分英气。
“这身打扮,不像是去打猎,倒像是要入宫上朝。”翠奴一边絮絮笑着,一边将手炉塞进他怀里,“可别冻着了。”
柳澄低头看了眼那炉子,炉身是他去年亲手烧的青瓷,小巧玲珑,暖意缓缓传来,心头也泛起一股柔软。
秋元院外,柳致明已在马前等候。他身旁站着个小厮,牵着两匹骏马,一匹栗色,一匹白蹄青鬃,神骏异常。
柳致明见弟弟着装整齐,笑道:“你挑一匹骑吧,那白蹄的是从西域进贡的种马,才驯得服帖。”
柳澄抬眼看去,目光微微闪动:“大哥不嫌我生疏?”
“府里不早把你宠得废了?”柳致明拍拍弟弟肩膀,“从今儿起,也该练些真本事了。”
于是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门,直往西苑而去。
柳家的西苑,是专为养马习武所设,规模极大,平日里除柳致明之外甚少有人来。今日一早便有数位骑奴教头等候,一见柳澄到来,皆是毕恭毕敬。
柳澄骑上白蹄马,起初步子不稳,颠得厉害,他紧咬牙关不作声,旁人看了都替他捏一把汗。偏偏那教头还大声喊道:“二爷莫怕,坐稳了,再催它一催!”
柳澄脸色微白,额上沁汗,身后却传来哥哥朗声一笑:“澄弟,你好歹是相府嫡出的少爷,别让马背笑了咱柳家。”
他一咬牙,抖缰催马,那马忽然快了几步,他心头一惊,身子微侧,几乎要摔下。教头正欲上前,忽听他低喝一声:“驾——”
马儿在场中奔出一圈,竟慢慢稳了下来。柳澄坐在马上,发丝略乱,脸颊却泛起点红,眉眼间多了几分少年的锋锐。
柳致明鼓掌道:“这才像个男子汉!”
柳澄下马,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巾拭汗,微喘道:“大哥,这马确实不错,就是太灵了些。”
柳致明笑道:“这马若不灵,怎配你将来在围场上显身手?”
一行人回府时已近中午,柳澄草草用了些午膳,便在书房翻阅起《秋围录》。翠奴在旁看得眼晕,忍不住问:“小郎君,您一向不喜这等武事,今儿怎看得这般起劲?”
柳澄合上书本,淡淡笑道:“若上了秋围,当着金陵世家,朝中群臣的面,我总不能连个弓都拉不满吧。”
转眼便是重阳。相府中花团锦簇,宾客盈门。老夫人亲自设宴于紫烟阁,请了数位世交名门的夫人小姐,也叫柳澄在席上献诗作画。
席间,柳澄以桂花酿香,调制“暮秋清梦”一炉,满堂馥郁。又执笔写下:
桂露凝香天欲暮,绣帘斜影倚东风。
客来唯笑金陵好,一醉黄花忘重重。
众人连声称赞,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拍案道:“我的心肝儿,真叫老祖宗长脸,不愧是我相府的小郎君!”
次日,皇榜传至金陵,秋猎期定于九月十六,地点在六合御围山林,各家世族子弟皆可随行。消息一出,金陵贵族人人奔走相告。
而江家少爷江锦冶,也赫然在列。
江家乃护国将军府,家主江宁远曾随皇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江锦冶是其嫡长子,自幼习武,年不过十七,便已随军出征数次,有“小将军”之称。
而他与柳澄的第一次相见,便将在那场御围秋猎中悄然展开。
这一年,秋意渐浓,风起金陵。
谁也未曾料到,那两位金陵最为耀眼的公子,自此一遇,便再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