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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归离 ...

  •   “嘭。”

      新岁的第一束烟花冲向山顶时,楼烬正披着鸦灰大氅,在观景亭下煮奶茶。他抬眼,亭外的雪地上已全是脚印,鹿夷则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同山下来的几位少年打雪仗。

      楼烬摇高炉火,喊道:“都过来。”

      鹿夷则飞似的跳进亭中,坐到楼烬身旁:“师父,我想喝最甜的那杯。”

      少女扔了雪球,也坐进来:“我也要最甜的。”

      另一位大些的少年稍显沉稳:“小孩嗜甜当心牙坏掉。 ”

      “什么小孩,我一百多岁了,比你爷爷还大。”鹿夷则攀上楼烬的手腕,望着他,“师父,他说他不要糖,加我们两个的就行。”

      楼烬说:“好。”

      那少年拔高音量:“你是一百多岁的猫灵,又不是一百多岁的猫,折下来没准还没我大!”

      “少骗人了。”鹿夷则敞开冬衣,汗涔涔的,转过头又喊,“师父。”

      楼烬看他:“有事?”

      鹿夷则说:“我明日还可以下山去找刘伯伯么?他家生了小猪崽,我想去看看。还有李姐姐给我和师父做了冬衣,嗯……陈先生的笔墨到了一批新的,他让我问师父要不要?”

      楼烬给三杯热奶茶加好糖块,推给桌上的三位,他还没说话,那少年就横眉一竖:“你就是贪玩,不肯跟楼先生好好学本领。”

      “你好讨厌啊,”鹿夷则从杯子里抬起脑袋,皱起眉,“碍你什么事了!”

      楼烬很轻地勾起唇角:“去吧。笔墨拿两副,取冬衣时记得将钱袋给李姑娘。”雪挡在楼烬设的结界外,飘不进来,“晚饭留么?”

      鹿夷则捧着奶茶:“那当然!我申时就回,晚上要和师父吃年夜饭的。”

      楼烬吹淡了自己的茶:“好。”

      晚间归来时,楼烬已经在山下的归人亭等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总会提前来这里接他回家。

      鹿夷则一瞧见师父,“噌”地竖起尾巴,笑着跑过去,楼烬提过他手里的衣裳,与他一路往回走。

      楼烬说:“钱给了么?”

      鹿夷则道:“嗯!”

      楼烬腾出手,掸去猫耳上的雪,猫激灵了下。楼烬问:“新衣裳喜不喜欢?”

      “还没试呢,”鹿夷则感觉耳朵软软的,塌了半晌,“不过师父,我已经一百三十二岁了,好像还在长高。”

      楼烬温声道:“对异灵来讲,这个年纪偶有长成。”

      鹿夷则仰头,露出艳羡的神情:“我一直长高的话,会比师父高么?”

      楼烬笑了:“忌挑食。”

      不久后,冬雪消融。山上绿意萌生,鹿夷则跟着楼烬一道扫雪,清理石阶和亭子。

      有一次下山,楼烬带回来几株树的嫩苗。两人趁着暖春偷闲,赖一日的练习,将树苗种在了屋前。

      鹿夷则看着小树,想到自己:“师父,你可以再给我取个名字么?山下的人都有两个名字,我只有表字,没有名。”他拉下自己的耳朵,很是沮丧,“曼罗可没有这边讲究……师父?”

      楼烬默了片刻,说:“好。”

      这句“好”过后,盛夏到了。

      两人在屋外的草坪上支了个棚,鹿夷则大喇喇地倒在露天的竹席上,一颗一颗地数星子,数完星子又开始讲话,讲曼罗冰原上的传说,讲青松山的趣事,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咕哝。

      他缩在楼烬身边半梦半醒,还在喃喃讲他有一天从猫变成冰糖苹果的故事。楼烬会放下书,罕见地笑着逗猫。他开始套鹿夷则的话,将猫逗得胡言乱语,最后将自己的做的坏事全招了。

      鹿夷则翻身时总喜欢贴得更近,他抱树一样抱着楼烬的胳膊,歪头靠着师父,这时候,楼烬就会任猫牵着自己的手睡觉。

      如今,鹿夷则都快忘记师父最开始是不让的。

      四季辗转,屋外的幼苗在不知不觉间参了天。几年时间里,鹿夷则的灵能涨势恐怖,几乎已经突破了当今最强灵师的水准。

      楼烬喜怒不言于表,只递过帕子,说:“戒骄。”

      鹿夷则擦汗时抬头望着他:“为什么?我那么厉害,师父要多夸夸我。”

      楼烬眼里有难以察觉的笑,低头给猫拨开脸上的草渣:“今日过后我们换样灵术学。”

      鹿夷则说:“这套术法不好么?我进步很快的。”

      “嗯,不好。”楼宿雪的动作缓下来,“物极必反,旧法太激进,对你心性不好。新术稍柔和,注重水到渠成,对如今的你是最合适的。”

      “谢谢师父。”鹿夷则眯起眼睛,“我也会为师父做更多事来补上的哦。”

      直到鹿夷则舒服地歪过头,楼烬才惊觉自己在无意识地摩挲猫的眉。楼烬缩回手,心里的惶恐正在排山倒海,他的声音有些钝:“补?”

      鹿夷则耳朵立回来,点点头:“我没有交学费,只是给师父建了个房子,已经远远不及师父教给我的心血了,我不想欠师父太……”

      “随你。”楼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冷漠,“我明天就走。”

      鹿夷则反应慢了半拍,跟上去:“……师父又要走,这次去几天?我可以跟师父一块去么?”

      楼烬说:“别跟着我。”

      “哦,”鹿夷则尾巴垂地,伸出手,“师父你在生我的气么?”

      楼烬道:“没有。”

      鹿夷则说:“那为什么不牵我?”

      楼烬没有说话,他像被寒霜附体,顿时不近人情。他将猫抛在身后,第二日都没等到,连夜下了山。

      楼烬时常下山,鹿夷则没有多追问,因为师父通常几日就会回来。

      鹿夷则照常起床练习,功课一日没落,夜里便孤身坐在屋顶上,沉默地寻找山下楼烬的身影。

      又一年冬雪覆梅,鹿夷则练完剑,坐亭子里煮茶。他数着日子,想着青松山寄来的信里提到,师哥师姐们这几日就要云游路过这里。

      他翘起尾巴,缩回楼烬的床上,在冷意中睡去。五日后,他收拾好装束,做了许多奶茶与甜食,准备和师哥师姐们重逢。

      门前的树已经盖满雪,鹿夷则欣喜地跳上树枝——

      看到一片猩红的火海与硝烟。

      以及,火海中的那抹熟悉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看向山顶的方向,鹿夷则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慌里慌张地从树上摔了下来。

      鹿夷则没有拿礼物,只握起了自己的剑。

      “师父。”鹿夷则跃下长阶,跃过血流成河的归人亭,雪都是脏的,“师父……你为何要杀秀奶奶!”

      他赶到的时候,楼烬那把森然冰冷的黑剑正穿透了秀奶奶的心口。他漠然地拔出剑,双目中的恨意几欲化作血水,垂滴而下:“是,我杀的,滚开。”

      鹿夷则站得远远的。

      四面都是火,房屋倾塌成断壁残垣,在火中焚为黑灰。火沿着血河一路烧到尸体,那时送他羊奶的刘伯伯,是陪他打鸟的阿诚,是给师父做衣裳的李姐姐……

      还有屈爷爷,陈先生,小才……

      以及。

      他的青松山的师哥师姐。

      尸骸已经腐烂,死相凄惨。

      鹿夷则冲了过去,却被楼烬的灵能击中。鹿夷则瘫坐在地良久,直到楼烬看向他,他才惊呼似的吸了一口气,从溺水中转醒:“你为什么?”

      楼烬道:“如你所见。”

      鹿夷则看着楼烬,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他神情恍惚,肺腑都烂了,却拼了命稳回心神,摁住剑:“师父,眼见不一定为实,是你杀的他们,还是有人栽赃于你?”

      楼烬过了很久才拔出尸体上的剑,他身体不稳,像是酩酊大醉般,轻声道:“是我。”

      鹿夷则手抖得不成样子,他依旧死死摁住剑:“他们身上的伤口里有别的灵。”

      楼烬提过剑,终于面向鹿夷则:“是我。”

      鹿夷则盯着地面,一退再退:“不是。”

      “无常道人叮嘱过你的,你全忘了鹿夷则。”楼烬微微仰面,露出一张爬满黑色经络的脸,哂然道,“他不是早告诉过你,自南去找琦伽,但……万万不要碰上那位太阿么?”

      鹿夷则猛然看向他:“你脸怎么了?”

      楼烬攥紧剑:“太阿是不祥之物,是疯魔的邪灵,世人所言不假……我杀了他们。”

      “我从来不管世人所言,”鹿夷则靠近一些,“我会自己辨别,眼睛就是这样用的!尸体上有别的灵,你休想骗我!”

      “什么灵,你再辨仔细点。”楼宿雪迈进,蛇尾已经从袍子里钻了出来,落在身后,“我杀人取乐,这群老弱妇孺怎么够我过瘾?正巧,青松山的门生路过当了我的屠刀,我逼迫他们杀了这群人,再提剑将他们也捅死了。”

      鹿夷则吼道:“破绽百出,不是!”

      “那些尸体上的灵,是你师哥师姐的灵,是他们先杀了村子里的人。”楼宿雪拖着剑缓步走来,他的毒牙、信子尽数败露,那双血月似的红瞳紧盯着鹿夷则,“我念在师徒一场,又替你杀了他们,你不感谢我么?”

      剑刃骤然出鞘!

      鹿夷则拔出剑,脑子却一团乱麻,他恨红了眼:“不是,你的话自相矛盾,你也……”鹿夷则恨恨地瞪着他,“你也自相矛盾!你明知道骗不过我,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楼烬咬紧牙关:“世人所言非虚,我十恶不赦,你还不杀?”他手中忽然结印,“十年前你见到的那群人也是我杀的,天下的传闻都不假,我杀人无数,却从不说谎,我所做之事从不否认。”

      楼烬喉头哽了一下,最后土落出诛心般的字句:“相伴十年,你……应当了解我的。”

      “不是……你别再说了,你其实知道我能看明白,根本不是这样的。”鹿夷则觉得呼吸不过来,他眼前一片黑,心里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他想为楼烬辩解,却提不起气来说话,只能徒劳地重复,“师父,你想让我杀你,我不会杀你。”

      楼烬喉头一哽:“要么滚,要么就拿起剑,为……”

      “我拿起这把剑,是要为你们讨公道,”鹿夷则嘶吼着打断他,憎恨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的泪水。“不是跟世人一起做不公之事的!”

      “啪。”

      “你明知道我的想法,却还是要说很难听、很强迫我的话。”鹿夷则用力地回剑入鞘,他冷声道,“我会找到真凶,杀了他报仇,但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恨你。”

      这句话轰然掷在楼烬的心上,仿佛一栋高楼崩塌,楼烬只能勉强地站在尸山血海中。他看见鹿夷则离开的身影,仿佛经受了一场暴雨般的凌迟。

      他几乎站不稳。

      许久,楼烬笑了一声,扔了剑。

      鹿夷则一口气冲了很远,他胸口针扎似的疼,伏在冰冷的河边,忽然剧烈呕吐起来。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砸在卵石之上。硝烟被他甩在身后,亡人的气息抓着他不放。

      鹿夷则冷到痉挛,他抖个不停,却逼自己在哽咽中厘清思绪:亡人身上有其他灵能的痕迹,师哥师姐的灵他都相当熟悉,因此其中的陌生灵能就十分突兀,并不全是师父说的那样。

      师父若要杀人,根本不用这样造势,他师父灵能如此强大,他不会选择用剑这种费时的手段,更何况对方只是老弱妇孺,兴许是逼不得已用剑,用剑不会破坏脉,会减轻痛苦……

      痛苦。

      鹿夷则梦中惊醒。

      师父根本不想杀人,他现在是不是很痛苦?

      鹿夷则抹干净眼泪,一骨碌爬起来,又奔着大火燃烧的地方跑去。

      他闯进烈火,踩过焦土,路过亡人,那条路由血到雪,鹿夷则一刻不停地赶回来,天已经陷入幽黑。

      紧接着,他看见归人亭。

      雪似帘,夜已深。

      亭下有道安静的人影。他拖着一身血腥,空坐在亭内。他似乎一直在那儿,在落雪的阴影里,似乎在看火,看亡人,也在看雪,看被雪盖满的路。

      不说话,不露情,不等太久,过客似的,待到天亮就离开。

      他快要和这个寂落的枯亭融为一体。

      雪无声无息地落。

      楼烬在抬眼间也瞧见了鹿夷则。

      他心生忧怖,如溺水而窒,静坐亭下,不敢妄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归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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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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