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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骤雨 ...

  •   秋意渐浓,天气慢慢的昼短夜长,紫禁城内却依旧暗流涌动,风热渐生,连内廷的黄花梨案角都染上一层浮躁的温度。尚宫局内檀香淡淡燃着,屏风后的水碗里盛着新换的芍药,花瓣已微微泛褐。杭令薇低头翻阅当日入册的女官簿录,指尖在一行名字上略顿,随即轻轻抚平那一页纸角,神情如常,眸中却隐有波澜。她知道,荧惑一事之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再起。

      暴雨过后的泥土气息裹挟着钦天监未散的硝烟味砸向尚宫局青瓦,杭令薇独坐于案几旁,指尖忽然触碰到手中的狼毫笔管上刻的"王"字,司礼监在宫中的势力无处不在。太阳的金光穿过窗纸,映得她发间那日朱祁镇赐给她的压鬓双头金钗熠熠生辉。杭令薇本不喜这些奢华之物,可是朱祁镇却下旨让她日日佩戴这枚发簪,似乎是要与她颈间朱祁钰给她的那枚翡翠璎珞坠子比试着,看谁的东西在这宫墙当中更加耀眼。

      "尚宫大人,汪家小姐求见。"茗烟的声音裹着雨气飘进来。

      杭令薇抬眼便见汪砚舒立在廊下,石榴红遍地金斗篷在风中翻飞如血。她身后小太监捧着雕漆食盒,盖子缝隙渗出诡异的甜香。"听闻妹妹日前受了惊,姐姐这才特备了安神汤。"汪砚舒丹蔻指尖拂过食盒鎏金锁扣,那盒子是她特意防制的,与孙太后宫中所用相似,只是少了许多光彩。

      尚宫局与内廷女官的调动皆需过杭令薇的手,原本只是规矩,但在这一场未明的棋局中,每一个人名背后都可能藏着一颗活子。杭令薇的目光落在汪砚舒身上。她深知汪砚舒此次的来意,别看她年岁不大,却才艺俱佳,且极擅笼络人心,清高自傲,在之前的几次接触当中,已经初见端倪。近日她向太后自请入宫为司仪女史,虽是个小小闲职,远没有杭令薇的正五品职位高,原以为她会安分守己,本分做事,但汪砚舒却在宫中极快建立起一张精密的关系网,尤其与司礼监下属的东厂文书房往来频繁,杭令薇早有所察,只是未曾出手。

      "汪姑娘有心了。"杭令薇起身相迎,“你我原在宫外就相识,现在都入宫成为女官,更要互相照拂了。”杭令薇道。

      “照拂?恐怕妹妹现在自身都应接不暇,可况照顾姐姐我呢?”

      “姐姐可知,在这宫中,眼线众多,自己是没有秘密的?”

      “是吗?我看妹妹确是心机颇多,姐姐可是比不上。不过妹妹也要知道,女子再怎么聪慧,都是男人给的,在这宫中,这个人就是皇上,妹妹不想借此机会出人头地?我看皇上可对妹妹不一般呢。”汪砚舒带着鄙夷和试探的语气问道。

      “姐姐多心了,妹妹虽不及姐姐善于逢迎,但我知道如何靠自己在这宫中立足。”杭令薇顿了一顿,继续道:“妹妹对皇上只有君臣之心,皇上的确是我的主子,但也是这天下之人的共主。倒是姐姐对皇上,有着别的谋划吧,这才来试探我。”杭令薇摸了一下发间的发钗,带着些不屑的语气说。

      汪砚舒目光正巧落在了杭令薇的那支发钗上,她太知道上面那个图案是什么了,这宫中除了御赐之物,别的东西是不敢用那个图案去雕刻的。

      “你!杭令薇!小心引火自焚!”汪砚舒的火气伴随着雷声,空气仿佛凝脂住了,气氛也显得焦灼了起来。

      “这句话同样送给姐姐。引——火——自——焚——。”杭令薇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拉长了声调,“入夜了,妹妹尚有公务在身,姐姐请自便吧。”杭令薇转身走进了尚宫局,关严了房门。

      汪砚舒呆站在原地,食盒已经被她摔碎在了青砖地上,雨越来越小了,但这并未平息住她心中的怒火,

      “杭令薇,等着瞧,敢挡我的路......”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与心腹曹吉祥于御花园偏苑暗会,他们本就因杭令薇入宫忌惮于她,又因钦天监一事,更加怀恨在心。汪砚舒身着夜行衣,由暗道潜入。花园里金桂初放,香气沉沉,她跪在两人面前,坦言一事:杭令薇手握静慈仙师旧册,内里有当时的贤妃吴氏给胡善祥写的体己信件,若送入孙太后手中,极可能影响皇帝对郕王的信任。曹吉祥眉眼一挑:“你如何知晓?”汪砚舒低头:“奴曾在尚仪局机缘所得,那时尚不知其意,今思之,怕是郕王以尚宫为掩,图谋上意。”

      这一言,等同于在司礼监面前刺了杭令薇一刀,也刺向了朱祁钰。

      王振面无表情,良久道:“若此事为真,本监自会酬谢。”转头吩咐曹吉祥:“让东厂办一场火,烧得干净些。”曹吉祥一笑,拱手:“督公放心。”

      清宁宫的灯火在雨夜中如鬼火浮动。曹吉祥跪在太后脚边,手中捧着的不是茶盏,而是汪砚舒给的那个册宝和密信。"那丫头可是自愿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阴笑道,露出半张绘着尚宫局密道的绢图。

      "汪家要后位,咱家要杭氏的命!"

      杭令薇夜宿尚宫局西侧书阁,忽听鸽哨响动,传来紧急书信:“东厂欲焚文录,借口旧制革新,连你也要一并清理。”署名为“慎独”。她神情未动,手却迅速捻灭灯火,唤来心腹女史,将一份伪造的底册调包藏好,而那份真正的册子,则命人连夜送往通政司存档处。

      汪砚舒此刻正在闺阁对镜描眉。铜镜边缘新镶的螺钿暗藏机括,轻轻一旋便露出夹层里的鹤顶红。她抚过镜中与杭令薇三分相似的眉眼,突然将螺钿狠狠按回:"凭你也配让陛下多看一眼?"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她枕下那本《女则》,书页全被挖空,里头塞满司礼监往来的密函。

      子时刚过,火起尚宫局南库,火势迅猛,却奇迹般只烧毁了数十件无关紧要的旧衣卷宗。王振借此事弹劾杭令薇玩忽职守,讼本连夜送入御前。

      朱祁镇翻开奏本时,已是黎明时分。殿中只点了一盏青铜长灯,光影斑驳。朱祁钰站于殿外未入,脸色沉如古井。天子目光一寸寸扫过折中文字,忽而停在“焚毁旧册”一行上。他将折子掷回御案,淡淡道:“不过是几册旧账,尚宫局竟引来如此风波,朕日后还敢托付几许事于她?”

      语虽冷淡,却未下罪名,甚至还带有一丝嗔怪的语气,王振心中微惊:此人果然护得紧,在圣上心中非比寻常。

      太后得信后召见杭令薇于清宁宫。宫门深闭,香炉香沉,孙太后手抚玉珠,垂目不语,良久才抬眼:“杭氏,你是忠是逆,哀家看不清了。”杭令薇不卑不亢,答道:“臣女不敢言忠,只敢问心无愧。但臣女信,有人惧忠者胜。”

      孙太后手指微微一顿,轻叩几下,终未降罪,但令她无事不得离开尚宫局半步。

      杭令薇回到尚宫局时,暮色已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她指尖抚过门框上新添的焦痕,东厂那把火虽未伤及要害,却在朱漆木上烙下了狰狞的印记,如同这宫闱中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尚宫大人,于大人递了帖子来。"茗烟捧着素笺快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说是请您过目新修的《女诫》。"

      杭令薇展开素笺,指尖在"女德"二字上轻轻一按,纸面竟浮出暗纹,那是兵部密档的调令。她眸色微沉,将素笺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纸角的刹那,一行小字浮现:"今夜子时,玄武门。"

      窗外忽有脚步声逼近。杭令薇迅速将素笺焚尽,抬眸便见汪砚舒倚在门边,石榴红的裙裾扫过门槛,像一道未愈的血痕。"妹妹好雅兴,"汪砚舒轻笑,指尖把玩着一枚螭纹玉佩,那是东厂之人的信物。

      "烧什么呢,这般小心?"

      杭令薇不动声色地拂去袖间纸灰:"不过是些旧账,姐姐深夜造访,可是有事?"

      汪砚舒缓步走近,身上沉水香混着一丝硝石气息:"听说太后禁了妹妹的足?"她忽然俯身,红唇几乎贴上杭令薇耳畔,"真可惜,明日陛下在御花园设宴,妹妹怕是去不了了。"

      杭令薇颈后寒毛微竖,汪砚舒袖中藏着匕首,刀鞘抵在她腰际。"姐姐何必如此?"她指尖悄悄探向案上银剪,"陛下若知道姐姐这般行事,那姐姐所愿的就愈发得不到了。”

      "陛下?你还敢提陛下!"汪砚舒突然大笑,笑声尖锐如鸦啼,"你以为陛下真会护着你?真是痴人说梦!” 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枚鲜红的吻痕,"昨夜陛下在我榻上时,可没提过你半句!"

      烛火"啪"地炸响。杭令薇瞳孔微缩,那吻痕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是朱砂混着鸩毒伪造的。她正欲揭穿,忽听窗外传来三声鹧鸪鸣叫。

      汪砚舒脸色骤变,匆匆退后两步:"今夜算你走运。"她甩袖转身,裙摆扫翻了案上茶盏。褐色的茶水漫过《女诫》封皮,竟显出密密麻麻的蓝字,是王振与瓦剌往来的密账!

      杭令薇心头剧震,这分明是......

      "尚宫大人!"茗烟突然冲进来,脸色惨白,"神武门......神武门出事了!"

      子时的更鼓穿透雨幕。杭令薇冒雨奔至神武门时,朱祁钰正独自立于城墙阴影处。他半边身子浸在血泊中,手中长剑滴落的血珠与雨水混作一处。

      "郕王殿下!"杭令薇冲上前,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别点灯。"朱祁钰声音嘶哑,将染血的密信塞入她怀中,"王振察觉我们发现他西山之事,于谦被软禁在司礼监......"他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竟是诡异的紫色。

      杭令薇指尖发颤,这毒她认得,是太后宫中独有的"朱颜改"。她猛地撕开朱祁钰衣襟,果然在肩胛处发现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殿下忍着点痛。”她拔出银簪刺入他穴位,朱祁钰闷哼一声,忽然将她按在城墙凹槽处。

      "听着,"他呼吸灼热,唇几乎贴上她耳垂,"明日御花园宴席是局,汪砚舒会在陛下酒中下药......"话音未落,远处火把如龙,东厂番子的呼喝声逼近。

      朱祁钰突然吻住她。这个吻带着血腥气,凶狠得像是在她唇上烙下印记。待杭令薇回过神,他已翻越下墙檐,玄色大氅在雨中展开,如垂死的鹰隼。

      “若我明日......”他的声音随风飘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杭令薇攥紧怀中密信,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她望向乾清宫方向,朱祁镇的轮廓映在窗纸上,正与一个婀娜身影交叠。

      汪砚舒的笑声穿透雨夜,像一把锋利带毒的匕首,直刺人心。

      暴雨在黎明前骤歇。杭令薇跪在瓦砾中接旨,听太监尖声念出"擢升尚宫局统领六宫"。她抬眸望向宫墙角落,朱祁钰的玉佩穗子缠在焦黑的槐树枝头,随风晃着,像句未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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