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告父 ...
-
宛州是薛氏故居之所,只是从前跟随太祖打天下,族中男丁尽数死伤,唯有妙仪的祖父侥幸活了下来,做了这深受皇恩的承恩侯。
妙仪住在宛州乡下,一无族中亲眷照顾,二无都城父母慰问,他们将她一个襁褓婴儿丢在庄子里,何尝不是打着要她自生自灭的意图。
她六月初便生了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都没好全便被林妈妈拖着上路,一路折腾到都城,前世若非她命大,早已死在了回都城的路上。
或许柏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若妙仪死了,她的女儿柔仪自然便是承恩侯府最尊贵的娘子了。无人再可动摇她的地位。
按照大夫人的示意,林妈妈本是打算将这养在宛州的灾星活活拖死在路上,毕竟,大夫人不喜欢这灾星,而这没福气之人又恰好身体抱恙,岂不是千载难逢之机会。可她没想到,虽然七娘子看着娇弱,可即便是如此颠簸的行程,也没能要了她的命。
林妈妈恨得咬牙切齿,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可既路上没能拖死她,到了这离都城三十里的客栈处,更不好在来往行人的眼皮子底下对她不利。
除不掉她,便只能好生暂时停下来修整,让这灾星好好梳洗一番,总不能叫侯爷与二夫人觉着是林妈妈这个奴婢以上犯下,苛待折磨了主家的娘子。
于是一直在前头装死人的林妈妈终于有了动静,从前头那辆辎车下来,殷勤地笑着走来:“七娘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跑到拉货的车上来做什么。您身子骨弱,还病着呢,但凡有个好歹,奴婢也不好与主君、主母交代呀。”
“原来林妈妈也知道我身子骨弱,还有恙在身。”妙仪冷笑一声,“你这命人没日没夜赶路整整三日,丝毫不顾及车上还坐着抱病在身的主家娘子,我还以为林妈妈是成心想要我的命呢。”
新帝重视酷吏,但遇人命官司,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客栈中行人来往不绝,骤然听见有‘奴大弑主’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纷纷转来视线。
林妈妈被吓了一跳,这前往宛州的一行人中也不全都是大夫人的人,更何况此时人多眼杂,若主家娘子指控家中奴婢蓄意谋杀,传扬出去,不论是林妈妈还是大夫人,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果不其然,林妈妈闻言大惊失色:“七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是奉了大夫人的命令来接七娘子回都城的,也是为了不耽搁大夫人的命令才脚程快了些,七娘子怎的如此冤枉奴婢!”
“哦,竟是如此么?”
妙仪方才的怒色尽数消散,脸上又恢复了平和的笑意,那苍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容竟透露出一股生机,宛若枯木逢春,一双眸子亮的惊人。林妈妈见她笑了,才放下那颗悬起来的心脏,笑着应和:“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她那颗心初初放下,却听见站在货车上的少女盈盈一笑,恍然大悟一般,高声道:“哦,原来竟不是你这奴婢自作主张,而是我远在承恩侯府的大伯母要杀我么?”
“这这这,七娘子何出此言!”林妈妈整个人抖得厉害,身后客栈里看热闹的人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越听脸色越苍白,竟比妙仪这个病患还可怖,“大夫人可是您的大伯母,她如何会想要害……”
“是啊,我正是知道大伯母的。”
妙仪笑吟吟地打断她,“我听闻大伯母出身宛州商贾之家,柏氏一族好家教,好门第啊。”
林妈妈越听越胆战心惊,祝妈妈站在她身后,看着慌张无措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痛快。可一荣俱荣,都是大夫人面前当差的,她也不能任由妙仪如此气焰嚣张:“七娘子多心了,大夫人是全都城都知道的贤惠人,这些年也一直记挂着远在宛州的娘子,又怎么会想要害了娘子呢?只怕是其中有误会。”
“瞧祝妈妈说的,大伯母是贤惠人,我自然是知道。”妙仪的视线转了一圈,扫过祝妈妈,最后又落在林妈妈身上,“所以此事是林妈妈主使的,是么?”
大夫人柏氏这些年来的手段,身边人无一不知,她虽明面上是个贤惠人,可惩治下人的手段却阴狠毒辣。
林妈妈是她的心腹,也帮着她惩治了不少下人,自然更清楚大夫人的手段,若要她承认是大夫人想要七娘子的命,日后大夫人必然不会放过她。但若是她自己认下了,‘弑主’的罪名可不小,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正犹豫着,祝妈妈扯了林妈妈的胳膊,小声道:“你与七娘子争辩什么,她是主家的娘子,你只是大夫人身边的奴婢。这弑主的罪名万万不敢认,否则大夫人也救不了你。”
林妈妈又怕又急:“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破大夫人的身份,岂不是叫旁人诟病承恩侯府?果真是养在外头的,上不得台面,一点规矩体统都不讲。”
“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祝妈妈恨铁不成钢,“七娘子年纪小,能知什么事。你便只说自己是为了赶回去复命,多讨些赏钱才做下这些糊涂事。你在大夫人身边的脸,侯爷素来不管事,二夫人又敬重大夫人,届时你回了府哭诉几声,难道主家还能要了你的性命?”
语罢,祝妈妈也顾不上什么,狠狠掐了她一把:“还不快去与七娘子认个错!”
林妈妈看着能干,可实则遇事便六神无主,此刻还要自己看不上的祝妈妈来提点。正如她所说,此刻伏地认错也没什么大事,这小丫片子入了府自有大夫人收拾她,总饶不了她。
想到这里,林妈妈忙转身回去在妙仪面前跪倒,声泪俱下地哭诉起来:“七娘子恕罪,都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肝。此前来时,大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七娘子在外吃了不少苦,要早些将您接回去弥补您,还说了将差事办好必然重重有赏,这才叫奴婢被钱财迷了心窍,只想着早日带娘子回去复命,却不想害得娘子病情加重,实是奴婢不该。”
她连连磕头,“还请七娘子饶恕奴婢吧。”
冷眼瞧了林妈妈一会儿,妙仪不紧不慢地确认道:“这么说,林妈妈是承认自己明知我身体抱恙却不管不顾,任由我病情加重了。”
林妈妈不敢辩驳,只是一直对着妙仪磕头,妙仪不说停,她也不敢停。
前世恨得牙根痒痒的仇人就在眼前对着自己摇尾乞怜,妙仪本该觉得欢喜,可亲眼见到这一刻,却只觉得兴趣缺缺。
白朴搀扶着她从货车下来,她大病未愈,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若非此刻还有一口气撑住,早已如同前世一般昏过去了。
素色的裙裾擦着林妈妈的胳膊过去,祝妈妈不由得目光追随着妙仪的身影。
说实话,七娘子的五官生的很灵动,但若要说一个病得脱了相的少女貌美如花,那是不能够的。然美人在骨不在皮,最吸引人的,往往不是美人的皮囊,而是那独特的气质。
分明是长在宛州乡下的娘子,却没有丝毫小家子气,身姿挺拔,从容端庄,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已经与那日在庄子里见到的怯弱少女截然不同,若非祝妈妈是亲自将她接出来的,一定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们家七娘子。
妙仪站在林妈妈身侧,对着她不理不睬。她不说话,旁人也不敢说话,只可怜林妈妈仗着大夫人的势作威作福了大半辈子,此刻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敢求饶。
白朴静静等了半晌,看了看满脸鲜血的林妈妈,又看了看自家娘子:“女公子,您在等什么?”
“我是大舜的守法子民,遇见了这样奴大杀主的委屈事,自然是在等一个能为我做主之人。”远远望着一小队人马井然有序地前行,妙仪眸子一暗,看来前世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刚从礼州知府升迁御史的柳启明柳大人竟真的与她同日进京。
重活一世,妙仪再也不信什么命中注定,这世上,只有她自己才能断自己的命,天若无情,弃了便是。
虽然眼前的车马与随行家丁、仆从远比妙仪预想中多了许多,甚至有几个剑眉星目,身上带着见过血之人才会有的森然杀气,但妙仪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不管眼前这些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她也只能搏这一次。她退无可退。
站在一行人必经之路上,妙仪挡住他们的去路。
双方僵持不下,领头的一中年男子骑在马上,不曾出鞘的佩剑抬起示意:“前方何人?”
妙仪启唇:“承恩侯之女薛氏,请大人为我做主。”
她声音清越,承恩侯的名头也足够引人注意,可眼前这辆华盖遮挡的锱车上却始终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看来这柳启明是铁了心装死了,妙仪不甘,直接叫破了他的身份:“早听闻柳大人任礼州知府时明察善断,治下州府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更亲自解救过礼州内无数被拐卖的妇女孩童,怎的入了都城却对眼前发生的惨案置之不理?可是我承恩侯府的名头不够令大人侧目?”
隔着重重护卫,半躺在辎车上的男子指尖捏着一枚果子没吃,肖似母亲的桃花眼略略掀了个眼皮,身上绛紫色的长袍顺势垂落,腰间玉佩琳琅,金腰带紧紧缠着一节腰身,他一个字也没说,那股属于浪荡子的慵懒风流意味便已经倾泻而出。
妙仪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他才不紧不慢地捏碎了手中的果子,任由黏腻的果浆流淌过自己的指缝,淡淡开口:“既是内宅纷争,薛娘子应当回去寻侯夫人做主,我没兴趣管侯府家事。”
“但我并非只为内宅家事。”
妙仪打断他,她生了一副好嗓子,清凌凌的声音宛若夏日清凉的湖水一般浸透了男子的七窍,他在心里数着昨日还没谱好的琴曲,好整以暇地想着,这个薛娘子的嗓子倒是适合唱曲。若她是都城春光楼里的歌姬,不出三日,他便能捧她做头牌。
他打着拍子,正想打个哈欠继续睡一觉,却不想外头那个小娘子竟是如此胆大,言辞凿凿道:“承恩侯府中有奴弑主,惹出如此祸事,皆是因着我父亲治家不严,奴婢有异心小事,可主家失察,岂不是大罪?”
节拍一顿,困意也顷刻间烟消云散,辎车中,他坐直了身子,腰间悬挂的玉佩垂落,与金腰带相撞,叮当作响,他整个人也终于来了兴致:“你要告父?”
林妈妈与祝妈妈变了脸色,上前要拦她:“七娘子万万不可!”
七娘子是承恩侯府的七娘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承恩侯府有失,难道七娘子能讨得好处吗?
可妙仪却对她们俩的话充耳不闻,她握住了白朴的手,眼神安抚着担忧的白朴,掷地有声道:“是。先帝在时,曾见过前礼部尚书家宅不宁,宠妾灭妻,以至于其夫人羞愤杀夫后自裁而去。因悲痛此人伦惨剧,故降下圣旨,要朝中官员约束己身,修身齐家。如今我于归家途中横遭此劫,我父亲身为侯府主人,难道不是有负先帝嘱托?”
先帝重孝,时人虽也有不孝子女,可于此众目睽睽之下以子告父却是从未有过。
辎车里传来一下击掌声,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抹笑意:“薛七娘子大义灭亲,果真是大舜闺阁千金之楷模!”
“既是如此,沈三,还不速速去将那弑主的奴才拿下。”
他话音刚落,便有穿着黑色短打的青年越众而出,领着人堵住林妈妈的嘴要将她带走。
祝妈妈刚要上前,沈三单手抽出短匕,雪白的刀锋映照着祝妈妈憔悴的脸,这下子,不光是祝妈妈,就连林妈妈都不敢反抗了。
往日何曾与这样凶狠的人打过交道,不只是祝妈妈被吓得呆若木鸡,白朴也未见过如此场面,扶着妙仪一句话也不敢说。几人之中,反而是脸色最苍白,身体最孱弱的妙仪最为镇定,站在原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待将人拿下,辎车中才继续传出声音:“薛七娘子是忠贞之女,勇气可嘉。投桃报李,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娘子既今日归家,便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罢,待明日必有御史监亲自上门请承恩侯与薛七娘子问话。”
目的达到,妙仪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此举无疑是为承恩侯府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但她并不后悔,她最了解她的父亲,知道那是怎样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男人。
做逆来顺受的听话女儿有什么意思,他永远都不会为这样的女儿多费半点心,只有将天捅破了,才能让他端正态度看一看自己这个被驱逐至宛州十三年的女儿。
也该让她的好父亲看看她的价值。
待薛氏一行人离开,又有穿着一身青衣的男人快马赶来,一路风尘仆仆地上了辎车。
柳启明气都没有喘匀,便见辎车里果子掉了一地,而他的好友仰躺其中,脸上含笑。
他不解:“藏明②,你瞧起来很是高兴,可有什么喜事愿与我分享一二?”
沈用晦一手压在脑后,乌黑的长发落在紫色的衣袍上,双眸分外妖异:“东白③有所不知,有位勋贵家的小娘子好心给你送了一桩政绩来。”
妙仪想要将事情闹大,柳启明需要一桩关于勋贵的丑闻来替新帝将这都城里昏暗的天空撕开一角,既能互惠互利,那两方合作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