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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春日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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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药很苦,从舌根麻至胸口。
南般若放下药碗。
“喀嗒。”
这是一只木碗,搁在木桌上,发出清沉的碰撞声。
她始终与蔺青阳四目相接。
余光看见他的喉结不停滚动,一圈又一圈。
“是啊。”她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生个你这样的,不如不生。”
他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下。
“骗骗我也不行?”
他生得好,平日惯是一副野心勃勃、强势掌控的样子。此刻黯然消沉,伤情自苦,竟是很有几分清俊动人。
他的眼睛在诉着伤心,嘴上却硬道:“怎么连哄人都不会了,不像你啊南般若。”
南般若垂眸望向手中的木碗。
发现碗底淀了少许药渣,她又端起碗来荡了荡,送向嘴边,喝得一星不剩。
蔺青阳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动作,半晌,薄唇轻扯,哑声问她:“非要做到这么绝?”
南般若冷淡抬眸:“非要。”
她身子骨弱,极难受孕。
前世蔺青阳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替她调理身体,一连数年夜夜春宵,什么手段都用遍了,也就堪堪怀上过那么一次。
今日即便她不喝这碗药汤,也没可能会怀孕。
她大可以说几句他想听的话来骗一骗他——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伤感。
“蔺青阳。”她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他微微蹙眉摇头,眸底有化不开的疼痛和悲哀。
“若是从前,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停顿了片刻,缓声道来,“或许遇见今日情形,我就会开始犹疑,以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以为是不是藏着什么内情,以为害我父母的是不是另有其人。”
她望进他的眼底,“比如,河西谢氏?”
一滴泪水正要掉出蔺青阳隐忍泛红的眼眶。
戛然而止。
他表情未变,只定定盯着她,片刻,抬起手指挑走了那颗垂在眼下、即将成形的泪滴。
“啊,”他轻轻笑开,“被识破了。”
南般若毫不意外。
他用手肘撑着桌面,倾身向她凑近。
“我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她把脸转开,目光越过窗棂,望向紫竹林上啾啾盘旋的鸟。
河西与炎洲唇亡齿寒。
炎洲出事,下一个倒霉的必定是河西。
虽然蔺青阳他母亲看起来比较不聪明,但与她一母双胞的下代河西君可不一样。
那一位多谋善战,心思机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蔺青阳心腹大患。
有那位在,河西绝无可能对炎洲下手。
蔺青阳叹了口气。
他遗憾道:“本想告诉你,前世你父母就是被我娘那个蠢人害死的。她被人利用了,幕后的人藏得很深。”
南般若回过头,视线落向他。
他的薄唇形状漂亮,轻轻一动便吐出连篇鬼话:“你说你在宫里故意招恨,你说你毒杀了宣姮的儿子——若是真话,那么定是有人在暗中帮你,不然你手上哪里来的毒?般若,我要是没猜错,这个帮你的人,正是背后指使我娘的人,也是害你父母的人啊。”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般若信不过我,一定不会让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你反而会保护这个人,对吗?”
蔺青阳天生就很会蛊惑人心。
一声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挑拨她的情绪。
他的未尽之语,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重叠徘徊——“你知不知道,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
南般若深深吸气:“别白费心机了,我不会告诉你。”
“行吧。”他垂了垂黑眸,起身,“我去洗碗。”
南般若:“……”
她盯着他的背影,目光颇有几分复杂。
像他这般阴狠狡诈心机深沉狂悖恣睢的人,对峙时蹦出这么一句“我去洗碗”,他自己难道就不会觉得违和吗?
*
蔺青阳洗碗回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笑吟吟替南般若多披了件雪绒氅子,然后带她出门。
“有一日,我本想带你去采莲。”
阳光和波光映入他黑湛湛的眼眸,他情绪不明。
南般若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没去成,你当然不记得。”他笑笑地告诉她,“莲藕是带着回门的。”
那时候她满门都没了,自然也没必要去采莲了。
说话间,他已把她带到院前湖畔——紫竹院建在山与水之间,出门不远便是一片大荷塘。
“你要带我采莲?”她的心脏突兀地跳了下。
莲藕是带着回门的。他要让她……回门?
她屏住呼吸,心下忐忑不安。
蔺青阳跳上木舟,一只手拿起长蒿抵住岸,另一只手探过来牵她手。
“来。”
南般若没伸手,执拗再问一遍:“你要带我采莲?”
蔺青阳拖声拖气地笑叹:“对——啊!”
不等她再问,他主动说道:“明日你回门带去。”
南般若心跳加速。
明日……回门?
他倾身一探,牵住她的手,把她拽上独木舟。
撑上一蒿,小舟摇摇晃晃离了岸,荡向荷中央。
荷叶还未铺满塘。
“蔺青阳。”南般若忍不住回头问他,“你当真要放我回……”
他似笑非笑打断她:“专心采莲。”
长蒿一撑,瘦长的木舟破入莲荷深处。
满池莲叶清香漫过来,潮湿的水汽浸人一身。
木舟越过莲叶莲根,擦出簌簌响动。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蔺青阳清声唱,“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江南》]
他把木舟停在趁手的地方,挑挑眉,怂恿她去摘。
南般若手指浸入冰凉净透的池水,咬牙向前一探,隔着清碧浅水,握住一截小莲藕上方的莲梗。她皮肤薄,触碰到滑凉莲梗上那些粗糙细密的扎手倒刺,不禁低低惊呼出声。
听见蔺青阳在身后闷笑,她很不高兴,心一横,紧握莲梗,用力往回拽!
狠狠拽了几下拽不动,自己反倒差点栽出去。
“哗啦!”
木舟左右一晃,惊起一片水花,吓得她收回双手,心惊胆战地扶在湿漉漉的舟舷上。
蔺青阳哈哈大笑——他故意没帮她踩稳木舟,吓她一跳。
南般若回眸瞪他,他笑得更大声了。
“一边歇着。”他貌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把她拨到他身后。看似温存,实则嘲笑。
他一手挽蒿,一手采莲。
一只只白嫩的新藕被他随手采上来,抛到她脚边的网兜里。
“这么小也能吃?”她问。
他回眸笑:“就只知道吃。”
南般若:“……”
他用目光点了点舟上网兜里的莲藕:“带回娘家的够了,再多摘几根,晚上做给你吃。”
南般若没接话。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又在玩什么花招,是不是又想害她白高兴一场。
她倒不怕他戏耍她,怕的是他当真放她回去,家里却……她及时打断思绪,不再往下深想。
蔺青阳再摘了几段莲藕,长蒿一点,独木舟像飞鱼掠过水面。
凭他的修为完全可以踏水而行,他却像渔民一样老老实实把木舟撑到岸边,先把一兜莲藕甩上岸,自己再跳回岸上,探手拽她。
木舟吱呀一晃,在水边轻轻摇摆。
两个人收获满满,带着一身荷香回到紫竹院。
踏过门槛,蔺青阳哼着小曲径直去了厨房。
南般若回头看,只见他连院门都没有关,仿佛当真是夫妻二人采莲归家。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便跟着他去往厨房。
“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做?”她倚着门框问他。
蔺青阳也没跟她客气:“等着。”
他从井中汲了清水,替她搬了一只大木盆和一只小木盆,再递她一把小毛刷,示意她把莲藕洗干净。
南般若第一次干活,感觉十分新奇有趣。
她认认真真洗刷手里的莲藕。
不知过了多久,窗后传来蔺青阳的声音:“好了没有,油开了,准备下锅。”
南般若错愕举了举手中的藕。
蔺青阳不可思议:“莲藕呢——你就洗了半支?”
南般若:“不然?”
蔺青阳:“哈!”
她被他无情轰出了厨房。
*
傍晚吃的是全藕宴。
小指粗的藕芽切成斜片,炒得脆嫩爽滑。大的莲藕-洞-里-塞-了糯米,切厚片,炸得又酥又香。另有一个藕片炒脊里,一个藕段炖排骨,一个莲叶包饭。
大约是因为自己参与了劳作,这一顿藕宴南般若吃得格外香。
“可惜了。”蔺青阳笑吟吟道,“这么鲜的藕,亲家却尝不到。”
南般若执筷的手微微一颤,瞳仁收紧:“你什么意思?”
他低低笑出声:“别紧张,你觉得亲家能吃我给的东西?”
南般若沉默片刻,心脏缓慢落回原处:“不能。”
他笑:“就是啊。”
她伸出筷子,把碗里的新藕吃得一片不剩。
*
蔺青阳收拾完院子,天色已黑下。
南般若面壁卧着,听到脚步渐近,随后被褥微陷,他躺到她身边。
半晌见他不动,她便转过身。
他早在那里笑吟吟等着她。
“蔺青阳。”她开门见山,“我的家人,这一世当真安好?”
禁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盘来盘去也算不出。
“般若是最懂我的人。”他不答反问,“想一想,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权势?帝位?
不,那都是踏板而已。
南般若直视他眼眸:“飞升成神。”
“不错。”蔺青阳微笑颔首,“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狂,倘若可以兵不血刃达到目的,那是再好不过。”
她示意他继续说。
“宣赫无能,百姓水深火热。”他长眸微垂,“般若亲眼见证,我称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南般若轻轻抿住唇:“嗯。”
他上位之后,那些在宣赫掌政时蠢蠢欲动的势力,纷纷蛰伏了起来。
她久居深宫,能够传入她耳中的,俱是花团锦簇,盛世太平。
她若是始终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兴许便信了他。
“这一世,我想一切重新来过。”蔺青阳的视线抚上她的面容,“我若是不曾伤你父母,你可不可劝说他们,莫要做那迂腐愚忠,莫要阻我踏天之路?”
她颤着心问:“他们当真安好?”
蔺青阳笑:“说了你又不信,明日回去自己看。”
他当真要放她回去?
南般若不想把狐疑表露得太过,按捺住沸腾的心绪,轻声问他:“那,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笑了下。
“或许可以亲亲我?”
烛光融融,他那漂亮到凌厉的眉眼敛去了攻击性,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