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绣春深》北宋杨六郎

5、秋千架畔私语时

　　暮春时节，百年紫藤自黛瓦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宛如仙人失手打翻的琉璃盏，绚烂非凡。千万串紫玉流苏自老枝虬结处垂落，随风轻摆，簌簌抖落香雪，惊得林间翡翠蝶扑棱棱乱窜，为这静谧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机。

　　胡秀英立于秋千架旁，鬓边新簪的素馨犹带晨露，白瓣黄蕊映衬着鸦青鬓发，清丽脱俗，宛如刚剥壳的莲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秋千索该换牛筋绳才稳妥。”雷静嘉玄色箭袖轻轻拂过苔痕斑驳的麻绳，三指翻飞间，便结出个如意扣。那绳结暗藏玄机，并蒂莲纹在苍苔的映衬下若隐若现，仿佛是从《洛阳伽蓝记》中走出的古法，透着一股子古典韵味。他轻轻一推，秋千载着落英荡起，惊起数点紫蝶，倒将胡秀英鲛绡裙裾上的云纹都衬得鲜活起来，宛如一幅动人的画卷。

　　胡秀英伸手接住一片五瓣紫藤，指尖拈着花瓣上颤巍巍的露珠，轻声细语道：“此花若裁作云肩，定比苏绣还娇三分。”话音未落，腕间忽覆上温热。雷静嘉的体温透过春衫传来，灼热而有力，虎口茧子擦过她腕间红麝串，惊得素馨花瓣簌簌落在秋千板上，增添了几分旖旎之情。

　　“姐姐才是瑶台仙品。”雷静嘉指尖勾着秋千索，绕出青蛟腾云之势，笑道，“这麻绳若化作青龙，定驮着姐姐直上星河，摘颗织女星子当簪花。”话语裹着晨露，在紫藤花影里折射出七色光晕，宛如天籁之音。胡秀英绣鞋尖勾住秋千云纹，佯怒道：“偏你会贫嘴，仔细我剪了这青龙须当箭羽。”

　　少年眼疾手快扶住她腰肢，掌心茧子擦过羊脂玉佩，激得胡秀英耳垂泛起霞色。他变戏法般从袖中滑出一支银簪，簪头并蒂莲以游丝工雕就，莲心嵌着鸽血红豆，宛如将半阕《南歌子》凝在簪头，美不胜收。“此物原该配洛神鬓边。”他指尖绕着胡秀英发间素馨，将银簪斜斜簪入乌云，“姐姐看，可是比晨露还晶莹？”

　　胡秀英抚过簪上莲纹，莲瓣间细若发丝的游丝纹在指尖流淌，恍若触摸着前朝织女的相思之情。她眼波流转间，忽见簪尾刻着“永以为好”四字，小字清隽如新剥莲子，心头蓦地涌起千重浪，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身后环佩叮咚，王氏扶着秋霞迤逦而来，鬓边点翠凤钗映着紫藤花影，倒似将半幅《簪花仕女图》搬到了花荫下，增添了几分华贵之气。

　　“静嘉这手巧劲儿，倒能做天宫织女。”王氏笑吟吟地端详女儿泛红的耳垂，眼中闪过洞悉世情的锋芒，“只是这并蒂莲簪，怕是要用并蒂灯来配——过两日秦淮放灯，你们小辈的灯若不做成缠枝模样，倒辜负这满架紫云了。”

　　雷静嘉指尖抚过胡秀英鬓边素馨，晨露沾在虎口刺青般的茧子上，笑道：“姨母放心，定要在莲心藏粒红豆，让那河灯漂过长江口，带着我们的心愿流向蓬莱仙境。”他说话时，紫藤花影在少年眉骨投下淡青色，倒将那双桃花眼衬得愈发多情，令人心动不已。

　　秋千架上又簌簌落下一阵香雪，将二人肩头染成胭脂色。胡秀英望着飘落的紫藤瓣出神，忽觉指尖传来温热——原是雷静嘉捉了她的手，就着花瓣上的露珠，在掌心写下“长相守”三字。水迹蜿蜒如春溪，在纹路上漫出并蒂莲的形状，转瞬又被日头蒸作氤氲紫雾，宛如一场梦幻般的邂逅。

　　“姐姐可知？”他声音忽地低哑，透着几分深情，“这紫藤又名‘招藤’，最是痴缠。”指尖顺着她腕间红麝串游走，“我原不信草木通灵，如今倒盼它能作个见证。”胡秀英垂眸望着掌纹间蜿蜒的水迹，忽觉心口发烫，仿佛真被那痴藤缠住了魂魄，无法自拔。

　　暮色渐浓时，紫藤架下飘来新焙的碧螺春香气。秋霞提着六角宫灯寻来，见雷静嘉正用草茎编着并蒂莲灯，胡秀英鬓边的银簪在暮色里闪着幽光，宛如一对璧人。灯影幢幢间，王氏抚着女儿如云的鬓发，轻声叹道：“这痴花儿开了百年，终是等来了它的赏花人。”

　　暮色初合时分，胡秀英素手轻抬，忍冬花瓣便自枝头翩然坠落，青石案上暗香流转。她指尖抚过冰绡袖口，语声似檐角铜铃般清越：“这花开花落，倒比人间离合更守信诺。“话音未落，雷静嘉已撑着石桌探身过来，襟前银铃随动作玎珰作响。秀英慌往后缩，云鬓扫过少年肩头，颊畔浮起烟霞似的薄红，案上茶盏荡开一圈涟漪。

　　待新月攀上飞檐，二人便挨着坐在苔痕斑驳的阶前。如水清辉漫过秀英月白襦裙，在雷静嘉鸦青直裰上洇开淡淡光晕。她忽将头颅轻倚少年肩窝，鸦羽般的睫毛在玉色面庞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雷静嘉觉颈侧发丝搔得微痒，却不敢稍动，只听得头顶云翳掠过星子的簌簌细响。

　　忽有夜风挟着桂花甜香掠过，远处千灯如流萤明灭。雷静嘉指尖划过秀英掌心：“姐姐可闻得人间烟火气？“袖中红绳系着的银铃叮咚应和。胡秀英回眸时，鬓边垂珠步摇正勾住少年衣带，二人忙各自踉跄着分开，却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市集中，雷静嘉举着糖画蝴蝶追逐流萤似的灯笼，忽见画摊前悬着青鸟风筝，双翼缀满夜光贝母。胡秀英驻足细看，雷静嘉已解下腰间碎银递与摊主。待接过系着流苏的风筝，少年眉眼俱是得意：“此物当配姐姐云鬓。“

　　草甸上夜露初浓，雷静嘉牵着胡秀英衣袖疾跑，襟带在风中翻作白练。风筝忽被气流卷着斜飞，胡秀英惊呼着松手，却见雷静嘉反身跃起，衣袂翻飞若临风白鹤，竟徒手抓住乱窜的丝线。待那青鸟稳稳扶摇直上，二人仰首望去，但见星子坠在靛青天幕，风筝载着两重心愿，在银河里化作游动的萤火。

　　胡秀英忽觉线轴微震，原是雷静嘉偷将手掌覆上她冰凉指尖。远处城楼传来更漏声，却比不过少年胸膛下急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