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5. 方媛(下) ...
-
忽然,一个更响亮的哭声骤然响起,撕心裂肺,完全盖过了方媛的哭声,以至于她下意识地停止了抽泣,从罗林冰冷的肚腩上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罗林的母亲,她的婆婆出现在门口。
“儿子啊,我的儿子啊,我的油光水滑又白又胖的大儿子啊……”老妇人一路哭喊,跌跌撞撞扑到床前,身子一歪,坐倒在床头柜上,双手搂住罗林的头,涕泪滂沱。
一时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跟着哭了,就连对各种死亡司空见惯的阴阳先生也瞬间红了眼眶。
少顷,方芳走上前,流着泪劝道:“大姨呀,您年纪大了,节哀吧,别哭坏了身体……”
可是,罗森的母亲置若罔闻,直着喉咙哀哭不止:“这是我儿子啊,我唯一的儿子啊!我都快八十岁了还在每天上班赚钱,都是为了他啊,如今他就死了,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儿子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啦,从此我就没有心啦……”
一个人在方媛身后说:“这时候谁劝也没用,就让她哭出来吧,憋在心里别再憋出病来。”
方媛听出说话的是罗林的姐夫季伟泽。此刻,她恢复了一点儿思考能力,心想,哦,一定是他开车把罗林的母亲送来的。她回头向屋里看了看,她娘家的父母、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姐夫已经来了。她的母亲坐在钢琴凳上捂着脸低声啜泣,她的父亲流着泪抚着妻子的肩膀,她的表姐夫和阴阳先生站在一处,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的两个表姐正忙着把房间里的镜子和有罗林的相框都用白纸遮住,把电池从钟里抠出来,让钟停摆。
方芳见姐姐平静了些,看一眼手里拿的阴阳先生给的那张纸,走到方媛身边,搀住她的胳膊:“姐,下一步咱们得通知一下我姐夫的公司和他的同学朋友什么的,这个你通知吧,我帮你通知一下你的学校,最近几天你都不能去上班了。”
方媛点点头,找到自己的手机,解了锁,递给妹妹:“你只打给马老师就行,然后她就会帮我在单位里通知其他人。”
“好。”方芳接过手机,去外甥罗森的房间里打电话了。
方媛怎么也找不到罗林的手机,急得都忘了哭,最后还是方芳给马老师打完电话,用方媛的手机拨了一下罗林的号码,才听到他的手机就在卧室的床上,原来是抢救时被压在枕头下面了。
罗林的手机设置了指纹锁,方媛拿起他冰冷的右手,用他的食指在手机上轻轻按了一下,没有反应,又用力按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
“来,让我看看。”阴阳先生在一旁说。
方媛就退开些,把罗林的手机递给阴阳先生,看着他走上前,拿起罗林的右手看了一眼。
“给我找一张纸巾来,手纸也行。”阴阳先生说。
方芳立刻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阴阳先生抽出一张,擦了擦罗林的右手食指。
“太潮了不行。”他边说边把罗林的食指在手机上一按,“这回就解开了。”他把手机递还给方媛。
方媛接过手机,心底蓦地泛起一种与悲伤无关的情绪——罗林活着的时候从不许她翻看他的手机,他俩为此不止一次吵过嘴。如今,罗林尸骨未寒,一个陌生人就拿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机解锁了。
阴阳先生提醒方媛道:“大姐,你这就把指纹锁取消了吧,可以自己再设个密码什么的。”
“谢谢。”方媛说,只取消了指纹锁,并没有再设密码。
隐私和秘密对罗林已经没有意义了。
罗林从来不是一个爱玩手机的人,手机屏幕上只有很少几样应用程序,再加上深蓝的纯色背景,看上去有一种十分清爽干净的感觉。
方媛先看了看他的微信,罗林只加入了两个群聊,一个叫“假面舞会”,另一个叫“寻找新大陆”,一时间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群。他加的好友大约有七八十个,都没有备注过,显示的全是昵称,有叫“荒城野渡”的,有叫“奶酪爱面包”的,有叫“合雨紧988”的,甚至还有一个吓人兮兮地叫什么“小鬼妈妈的好大儿”,头像图片上赫然是一个骷髅头。除了她自己、儿子罗森、大姑姐罗兰和婆婆曾启珍,她一时之间完全分辨不出任何其他人。
她只好再去看他的手机通讯录。罗林的手机联系人也没有分组,不过这一次,在众多姓名、简称和绰号中,她看到了“张雪松”三个字。
终于找到一个靠谱的了,方媛想,她知道张雪松是罗林的高中同学和多年好友,而且她是认识张雪松的,两家人上个月还为了庆祝孩子升学一起吃过饭。
张雪松很快接起了电话,听说罗林去世了,震惊哀痛之余,说自己马上就过来帮忙,并且负责通知高中同学。
方媛继续在罗林的手机联系人中翻找,她经常听罗林说起他的小公司里有一位重要的合伙人叫老付,她不知道老付具体叫什么名字,找到一个“付鹏”,还找到一个“富强”,打电话过去,结果付鹏是罗林的大学同学,也像张雪松一样说自己会来,并且会通知同学,而富强根本不是一个人名,只是家附近一个彩票销售点的名称。
方媛又试着打了几个罗林最近的通话记录中的陌生号码,仍然没能找到他公司里的同事。
这时,张雪松到了,说自己虽然经常跟罗林见面,但也不认识罗林公司里的人。
“要不这样吧,”跟在张雪松后面赶到的方芳的丈夫对方媛说:“姐,你把姐夫公司叫什么名和在哪儿办公详细告诉我,我这就开车去一趟,反正现在是上班时间,应该有人在。”
“可是……我也说不清楚。”方媛讷讷地说。
“不着急,姐,你再仔细想想。”她的妹夫安慰道。
“我不是忘了,是罗林从来就没对我详细说过。”方媛坚持说。
“那你总该去过他的办公室吧?”方芳插嘴问。
“不,我一次也没去过。”方媛摇摇头。
“怎么会这样呢?”方芳不敢相信地叹息道。
“都先别着急,我找朋友帮忙查查工商注册信息,一定能查到。”罗林的姐夫季伟泽在一旁说。
这时,罗林的姐姐罗兰搀着他们的父亲来了,大家暂停了交谈,一齐向老人围拢过去。
罗林的父亲虽然八十岁了,但跟众人站在一处仍然显得高大魁梧,身姿挺拔。让众人感到宽慰又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哭,只是红着眼眶叫了两声“林啊,林啊”,还匪夷所思地上前拨开罗林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也不去安慰他的老伴儿,却站起身仰面长叹:“儿子啊,你没能耐就没能耐呗,颃死干什么玩意儿啊?”
罗兰也不去安慰哀哭不止的母亲,只站在床尾呆呆地看着罗林,轻轻摸着他的一只脚,默默地流泪,仿佛死的是另一个自己。
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走进来,找到阴阳先生,说:“骨灰盒送到了,需要家属下去选一下。”
“寿衣呢?”阴阳先生问。
“寿衣得再等一小会儿,咱们要的尺码太大,他手边没预备,现回库房里拿去了。”矮个子男人说。
“催他快着点儿,晚了不好穿。”阴阳先生叮嘱道,随即在众人中找到方媛,说:“大姐,你跟他下楼去选一下骨灰盒,以后那就是他永远的家了,你得亲自去替他选。”
方媛有些茫然地点点头,看了看四周,很无厘头地想到,是啊,这房子再好,也只是一个临时住所。
罗林的姐夫会错了意,以为方媛不想一个人去,就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张雪松也说:“我也跟你们一起下去,顺便接一下要来的同学。”
骨灰盒就放在一辆普通轿车的后备箱里,有楠木的、橡木的、黄松的、水曲柳的、柚木的……不一而足,上面镶嵌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方媛听了几句介绍,就有点儿蒙了,好在选来选去,无非就是选个贵的,以尽哀思。
“就要柚木的这个吧。”方媛说,“柚”与“佑”同音,她希望这样做或许能护佑到他们的儿子罗森。
罗林的姐夫帮她捧着包装严实的骨灰盒,乘电梯上楼。
刚一出电梯口,方媛就听见方芳正在旁边的楼梯间里打电话——“……对,蛋糕我不能去取了,明天也不能……我不是都说我不要了吗……我知道,我也没说要退钱呀,你们自己处理了吧……”
忽然之间,方媛很想吃那个为她四十四岁生日定做的奶油蛋糕。虽然平时吃一口都要想想会不会发胖,吃一小块儿心里就充满负罪感。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把整个蛋糕都吃掉。那个甜甜的、软软的、覆盖着奶油、糖霜和水果的、写着空洞的千篇一律的祝福语的奶油蛋糕,象征着幸福美满和平安喜乐的奶油蛋糕,想起来心里就觉得暖洋洋美滋滋的奶油蛋糕,已经付过了钱的奶油蛋糕,可是,方芳却说她不要了。
她流着泪想念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日蛋糕,她很想什么也不管,只窝在沙发上,一边追剧,一边抱着那个蛋糕,一勺一勺地挖着吃掉,然后,静候着又香又甜的幸福从每一个毛孔中慢慢渗透出来。
“方媛啊,咱们把这个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吧,这几天人来人往的,别碰坏了。”罗林的姐夫季伟泽说。
“行,姐夫,你交给我吧。”方媛从他的手里接过骨灰盒。
骨灰盒有点儿沉,压得她的手臂向下一坠。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她的生日从此也成了罗林的祭日,她此生再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了。
她走进书房,把骨灰盒放在罗林的书桌上。
煮茶器里的冰糖白梨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书房里弥漫着浓郁的梨香。电脑还没有关机,上面是上午罗林在填的那首词,方媛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把它填完了,标题是“金缕曲 赠别”。
她无心细看内容,只盯着“赠别”两个字,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慌——这是写给谁的?为什么是赠别?难道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离世吗?……她几乎要跑出书房,大声对外面的各色人等宣布,她认为罗林很可能是自杀的。
可是,为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完全傻在了那里。
“方媛,你在哪儿?过来一下,寿衣送到了,你选选颜色和款式。”罗兰的声音越来越近。
方媛像要毁掉证据一样关了电脑,拔掉煮茶器的插头,把骨灰盒拆掉包装,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桌上,摸摸盒盖上镶嵌的那块白石头,没记住人家刚才介绍时说它是汉白玉还是羊脂玉。她打开盒盖,对着空空的盒子轻声说:“罗林,你始终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然后扣上盒盖,仿佛把这句话也装进了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