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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 15 心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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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研究表明人在夏天体感的时间流速会变快,然而一年最中间的这两个月里,生命流逝的脚步加快又是不争的事实。
七月初走过行政楼旁边公共花园时还能听见蝉鸣,八月末再经过时,连半点聒噪声音都寻不到了,四下僻静,有风来时才见枝叶沙沙作响,过会又安静下去。
方淮要回住院部,抄近路走的花园小道,一路见到不下九个蹲在灌木丛旁抽烟的烟鬼,烟蒂就地摁灭了丢在长椅下,他过来没带口罩,走时只能屏息。
方淮合理怀疑,附近这片区域蝉消失得早是二手烟吸多了的缘故。
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时间没有正面遇到过纪景山了。邪门的运气来得迅速又浮夸,走时反而悄无声息,最开始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方淮还不太敢相信,时间久了,他才确定了自己是真的开始转运。
玄学方淮说不上信不信,那天值班时搭班的同事和他聊起,说最近水逆,和女朋友吵架吵得凶,估计等这阵子过了就好了,他才去了解了其中原理。
原来是物理意义上的水星逆行,七月中旬到八月正好是完整的一期。
这么解释的话,他越想避着纪景山就越是能和人撞上的事也就说得清了。
立秋过了,真正入秋还要再一个星期。胃病一段时间没有发作当然是好事,方淮心里反而空落下来,像忘掉了什么,却死活记不起。
周中的午休时间,主任不在,护士站几个小年轻组织着叫了下午茶,也过来问他。
最近反流控制得还可以,方淮松懈了,写着字的手一顿,瞄了眼屏幕没好意思拒绝,其实也是贪心:“……我少少少冰就好。”
天气闷热,食欲是难有的,就是想吃口冰,人之常情。方淮很能安慰自己。
饮料提到科里,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敢多喝,不过就着吸管抿了两口,但还是低估了自己那破胃的耐造能力。
改了半天病历,他在电脑前坐着,很快又有点胃疼发作的征兆了。明明没调温度,原来的风速吹着都觉得四肢冰凉,身上也是冷的,尤其小腹的位置。
也可能是因为在下暴雨,从走廊过时沾了暑气。
外卖点得早,赶在午后云团压过来前送到了,避开了最近固定造访的强对流天气。
方淮换了个姿势,窝在工位上休息,想起来纪景山上次买给他的那两板胃药丢在公寓里,剩不了几颗。
防患于未然,是该带点回去了。
过去开药要挂门诊,他不想找纪景山,另一个熟人又外出学习,纠结大半个下午,最后提前下班,还是跑门诊挂了号。
将近五点半,来看门诊的人基本都散了。诊室门口有出诊医生的名牌,他和挂号系统上的对过了,甚至问了门诊护士,确定今天纪景山不在门诊才总算放了心。
到底做贼心虚,进门时方淮愣了下,还是等里头医生出了声,问他怎么不进来才挪的脚步。
他脱了白大褂才过来的,无意表露自己医院牛马的身份,平常喊老师喊主任习惯了,这会坐到桌前,突然想不到什么样的称呼才合适,只尴尬地在椅子上坐下。
“叫方淮是吧?”电脑前坐着的医生和他对了姓名。
方淮记得自己挂的是最普通的号,正常应该是主治医师当班,但看对方所剩无几的头发至少也是副高的职称,何况年纪摆在那里,面前这位更像是退休返聘的专家。
无痛升了专家号,他反而坐不安稳了。
想想也好笑,他一个病号到底为什么要心虚?
有病治病,号都挂了,他只是偶尔不遵医嘱,又不是讳疾忌医。
叫号系统上其他名字早成了灰色,进门他前看了眼,知道自己拿到的是下午的最后一个号,换作是他肯定想着赶紧处理完赶紧回去,谁知这医生却不急着下班,见没人了,还特地和他多聊了几句闲话。
方淮很忧郁。
现在他坐在诊室里,身份调转,成了前来求医问药的人。而他对面的医生长相权威,操作却相反,看一眼电脑上系统页面,再看一眼乖乖在桌前等着的他,不加掩饰的视线就落到他脸上。
对方打量他的目光过分得很,哪里都看得细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丈人挑贤婿。方淮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定力还行,这会他应该推开椅子站起来,假装接电话然后推脱说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哪有精力管尊不尊重前辈的问题。
他就是来开个药而已,被这么端详着,倒像是他哪个器官功能衰竭了,面色枯黄外加嘴唇灰败,下一秒就该上心电监护然后推抢救室里。
来前洗手时方淮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脸色是不太好看,但按他经验,笑一笑一般也能遮掩过去。难不成他过来这一路眼下就长了麦粒肿了,才这么惹人注意?
他这头胡思乱想着,坐他对面的人先笑了,出口言语温和:“我知道你,景山那个胃有点小毛病的师弟。”
熟悉的名字被提及,方淮呼吸不受控制,当下就乱了半拍。
额前青筋在跳,他头也开始痛了,组织好的语言在喉咙里卡了壳,再没有出声的时机。
……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有名了,纪景山居然会和同科室的人讲得这样详细。托人帮忙的不是一般囫囵说一声背景,管他算朋友还是朋友的朋友都统称为亲戚,模糊的远方亲戚。
而纪景山说,他是他师弟。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纪景山在藏区的时候,他来消化内可没有这种待遇。
“纪景山的”,他不想要这个前缀了。
纪景山三个字,中间高两边低,太尖锐,看着不舒服,胃要反酸的。
那医生看出他在走神:“怎么,嫌老头子啰嗦不愿意听?”
“怎么会。”对前辈的尊重还是要有的,方淮否认了,腆着脸笑想着好说好话开了药就溜走,没能得到准许。
“你看报告这里,”他上次的胃镜报告被调出来,对方啧了声,“一看就是生活习惯的问题。”
方淮也无辜,只能苦笑:“要上台,拖过时间是常态,能不跳一餐都谢天谢地了。”
正说着,门口就来了人。
门关着,那人礼貌地敲了三声,等听到“进”字,才开了门进来。
方淮循声望去。
诊室的布局和他自己常待的那间不同,办公桌摆在另一个方位,他所在的位置斜对着门口,屏风没移过来,视线不受遮挡,于是第一眼就能看见进来的人影。
进来的正是他千方百计要躲着的人。
方淮绝望地闭了下眼睛,恨不能当场遁地。
“……师兄。”他声音闷闷,简直是把不情不愿四个字直接拆出来贴在脸上,分明在叫人,却是不敢和纪景山对视的。
纪景山先喊的老师,再看向他时,语气就冷了下来:“怎么在这里?”
——你以为我想来啊。
方淮心里呵了声,当面则很爽快地当了怂货:“师兄刚下班?我就是过来开点药,等下就走。”
纪景山走近了,眉头稍沉,看向他的目光里担忧和斥责掺半:“你上次来开药才过去多久?”
冷语伤人六月寒,方淮心里落了场冻雨,拔凉拔凉的。
他才不想和纪景山说话。这都能遇见,是不是意味着他有写本著作推翻概率论的命?
彩票中奖也不带这么刮的。
方淮还记得自己之前总结出来的彩票论,推导很完善了,差一个结论印证,只是最近没从彩票站门口过,忘了去刮,所以还不能当一个全新的学说确立。
快到下班的点,诊室外没有别人,门一关连过路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只听天边一声闷雷惊响,外面还在下雨。
……回去估计又要堵车。医院门口那段路容易积水,山城的交通四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垃圾。
明明他是患者,屋里另外两人却默契地当他不存在,自顾说起话来。
年长者站起身,给刚进来的人让出位置,笑吟吟道:“刚好,景山来了。这里交给你,你们认识多少年了,讲话肯定方便些。”
“小淮还和我生分,一看平常你就没怎么和人找地方聚聚。多沟通多交流,和病人和家属是,离了医院也一样,别整天人爱搭不理的。”
“老师说笑了。”纪景山还是那副古板样,说着低头看他一眼,声音清淡,“方淮,罗院以前是我们科主任,也是我的老师,现在是副院了。”
方淮听得头有点晕。他回过神,掐了自己掌心一下,说话时声音才正常了些:“……罗院好。”
“你还见外?”鹤发童颜的老人作势要揍他,手抬起来最后只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和景山一样喊老师就好了。”
方淮赶紧点头,巴不得立刻将这两尊佛请出去。
太诡异了。
纪景山跟了这么个老师,平常不知道怎么过的,一个话多得一间仓库装不下,一个又是能不说则不说惯了,长了三十年的闷葫芦,不放平都倒不出东西。
结果这位评上副院长的还和纪景山告上状了,说他不配合,一心想着开完药就跑,末了总结道: “讳疾忌医成习惯了不是好事。年轻人不能仗着年轻就糟蹋身体,我讲不通,你自己的人自己劝着去。”
方淮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还能以这样一种形式被拉上刑场。
纪景山应了,表示情况知悉:“我和他说。”
罗院当着他面起来活动了下手脚,甩手撑腰,没半点架子:“下班下班。景山你来得好,今天我提早五分钟回去,你师母总算能不念叨了。”
说着背手出了门。再走出几步,老头身影就看不见了,给他留了个根本收拾不好的摊子。
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方淮微微张口,想为自己申辩几句,晚了。
只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响,纪景山反手锁上了门。
……所以说,他现在跳窗逃跑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