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宫阙》沈清慕

7、孰重孰轻（修文）

　　“回去吧。”紫莲收回视线，转身淡淡道。
　　“我扶你”沙谷冰语扶住紫莲的胳膊，“这都二十多天了，怎么还没好呢，走路还疼不疼？”
　　“好多了”紫莲低着头，仔细注意脚下的路，石子铺就的小路隔着鞋底一下一下地触碰着紫莲的脚心，就像她此刻的心脏，带着不安的情绪上蹿下跳，仿佛要冲出体外。
　　他刚刚看到她了，楚云天刚刚看到她了，他要怎么做？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要参选了吧，他一向冰冷薄情，甚至能做出弑母夺位的事，他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
　　“紫莲……”沙谷冰语视线掠过紫莲看向她身后，那里走来一个男子。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清冷的嗓音，低沉的声线，宛若秋夜里的第一抹月光般傲然冰冷，又如冬日里刚凝结的冰晶，清凉，却冷的彻骨。
　　紫莲猛的怔住，回身却见那个去而复返的男子闲庭漫步似的走近。斜飞入鬓的长眉，墨漆的眼睛，削薄的嘴唇，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冰冷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几日不见，紫莲公主倒是出落的越发水灵了，看来天界风土，确实养人。”楚云天负手而立，眼睛微微眯起，扫向沙谷冰语，语气不容置疑，“你先下去，本王想同公主单独聊聊。”
　　沙谷冰语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慌忙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遮住眼睛里交织着的不同的情绪。惊讶、嫉妒、伤痛和厌恶在那双纯黑色的眼睛里纠缠着，挣扎着。她简单的行了礼，匆匆离去。
　　沙谷冰语走后，气氛稍稍凝重起来。阳光落在紫莲的脸上，让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显苍白。她只是站着，像是一个丢了魂儿的瓷娃娃，好似轻轻碰一下就会消失不见。
　　楚云天也默不作声，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楚云天慢慢踱起步来，他走到一从盛放的木槿边，伸手轻抚花儿娇软的花瓣道：“不如，你嫁给我吧。”
　　紫莲闻言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并不惊讶，“嫁给你？然后你再把我送入天井里折磨我？然后杀了我？”
　　“你不是想报仇吗？我给你机会，你不用处心积虑的想要做女娲，也不用联合冥画，更不用去勾引天慕飒。你嫁给我，多的是机会杀了我。我答应你，我死了，灵界是你的。”
　　阳光照进紫莲的眼睛里，眼前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到了一个孤岛之上，四周都是水，无路可走，无路可逃。水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似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只看到她的脸上，有迷茫有怔忪，有无休无止的恨，却有更多的不舍和更多的怀念。
　　在他说要她嫁给他的那一刻，她看到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那表情就像是他正幸福地憧憬着某一件令他很开心的事情。仇恨也好，报复也罢，那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清风带着几瓣花瓣从他们身边旋转着飞过，扬起他的衣角，阳光在他的眼角眉梢勾勒出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柔。
　　她似乎看到了小时候。他仍旧一袭白裳似雪，乌黑的长发，乌黑的眼睛，笑意常常挂在脸上，他会伸出手献宝一样地说：“瞧，紫眸，紫色的蝴蝶。”
　　他也会偶尔故作深沉，换上夫子教书一样刻板的表情，训斥她：“娘说了不准你到处乱跑，你那紫色的头发，当心被认为是妖怪捉了去。”
　　可是忽而有一天，他散乱着长发，手执长剑在她眼前亲手割破了母亲的喉咙。血从母亲的喉咙里喷射而出，无休无止，糊了她的心，糊了他的眼。
　　自那一天起，他便不是他了。
　　紫莲不懂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他下令废去她灵界公主的身份，把她打入那阴冷暗黑的天井里。那是灵界关押重犯的地方，老鼠和蜘蛛从潮湿的稻草中爬来爬去。她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液的味道刺激了那些老鼠，它们嗜咬她的皮肤。她仍记得，那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却被牢牢锁住不得挪动半分，只得任凭它们尖锐的牙齿划开自己的皮肤。
　　一次一次地昏厥过去，又一次一次地痛醒，只有痛楚深深印在心里。
　　“嫁给你？”紫莲忽然呵呵笑了，她笑得很开心，深紫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好，我嫁。”
　　楚云天也笑了，这是她头一次见他露齿而笑。那笑容里满满地写着高兴，还带着一丝胜利与嘲讽，看向紫莲身后。
　　紫莲猛的回头，带动一头紫发划起一路紫色的弧线，她自那发与发的缝隙间看到，天慕飒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他的一只手上还提着一只红木雕花的食盒，紫莲想，那食盒里一定是装了她最爱的琼豆酥酪，它的香味似是远远传来不停充盈在她周围，以至她鼻子微酸，眼眶微湿。
　　还有心脏里一阵一阵若隐还现的刺痛。

　　沙谷冰语并没走远，只在走开一段后偷偷折了回来。她隐在假山之后，冷冷的看着不远处的三个人。
　　楚云天一如往日里一般，对人冰冷疏远，当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猛然发现，那目光深处有着从未消散的阴狠、厌恶和嘲讽。然而这一切，只是对别人，当他转向冥紫莲时，眼里却有隐约的温柔出现。
　　漆黑色的眼底闪过一缕恨意，沙谷冰语紧紧攥起拳头。
　　“二王子！二王子！”
　　云德远远跑来，一脸焦急。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天慕飒一双剑眉皱紧。
　　云德已跑到天慕飒近前，还不待身形稳住忙答：“边疆战事有变，陛下正在崇华殿和其他三界……”
　　不等云德说完，天慕飒已抢身掠过他。楚云天也是神情一变，紫莲感到心里没来由的一紧，身体在脑袋做出反应之前已经紧紧跟着天慕飒快步走去。
　　崇华殿里站了不少人，天帝坐在正中一把雕花宽椅上。殿中气氛凝重，只听得到铜壶滴漏里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溅起的水声。紫莲站在一众大臣身后，殿中人人面色凝重，皱眉不语。
　　天帝缓缓开口：“刚刚接到加急快报，魔族佯败趁我军不备，遣大部队偷袭我营，敌众我寡，定国将军不敌，折兵五万，失了五城。”
　　定国将军即是天慕景，一日之内先是大败敌军，而后又惨遭偷袭，瞬间连失五座城池。天界驻边的将士有十万，此一战便折去一半，可见敌方是有备而来倾巢出动。况且从边疆即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到达天宫也要半月之久，天宫现如今刚刚收到消息，不知那边已成什么样子了。
　　天慕飒一个箭步窜了过去：“那大哥他……”
　　天帝似是一下子老了四五岁，半垂下头道：“慕景重伤昏迷，性命堪忧。而且军中伤员甚多，无人主持大局。”
　　“陛下”紫莲身边的青衣老者忽地上前一步，拱手道：“现下当务之急是速速任命一人前往边疆稳住局面并接回大王子，毕竟边疆战事凶险多变，大王子已身受重伤，不宜久留。”
　　天帝一拍龙椅扶手猛地站起，两眼中精光闪现：“丞相说的对，景儿是必要回来的，这次寡人御驾亲征！寡人偏偏不信那魔族蛮夷能敌得过我天朝！”
　　老丞相身子猛的一震，大臣们也不料天帝竟欲亲自讨伐魔族，一群人扑通一声跪下，整齐划一。
　　“陛下！万万不可！战场诡异多变、凶险莫测，还望陛下三思！”
　　“臣反对，陛下三思啊！”
　　“陛下，不可啊！”
　　天慕飒也跟着跪下，双手拉住天帝的袖管：“父王，父王让我去吧。边疆战乱，父王不宜涉险，不如接回大哥让我去！”
　　“不可！”那青衣老者右边膝盖猛的前移一步，“战争胜负，国家存亡！二王子从未领兵作战过，怎可儿戏！不如让老臣前去！”
　　“不！不！丞相年事已高，不如让微臣前去！”
　　“臣认为，丞相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
　　“停！停！争来争去，成何体统！”天帝大怒，“魔族欺我天朝无人吗？”
　　群臣见天帝震怒不敢多言，一时崇华殿中鸦雀无声。
　　“不如这样”楚云天缓步上前，负手而立道：“本王愿派精兵五万以助陛下，不过本王有个条件。”
　　众人纷纷看向楚云天，天帝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灵王请讲。”
　　“本王的五万精兵，只会听令于二殿下。”楚云天漆黑的一双眸子扫向天慕飒，“并且，本王要赢取一位参选的姑娘。”
　　“是哪位姑娘？”
　　“是……”楚云天抬手指住站在角落里的紫莲道：“是她”。
　　紫莲只感觉一道一道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自己身上，有诧异有惊艳。其中一道，淡淡失望，淡淡绝望。
　　天慕飒额前的碎发略略遮住眼睛，紫莲还是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眸黯然失色。
　　紫莲感到心里没来由的、强烈的疼痛感。
　　五万精兵，这个数字不多不少。不够一举打败魔族，也不会让天界一败涂地。若领兵者善用兵，则以少击多加之权衡战术，或许有获胜的可能。若领兵者不善用兵，则只会愈战愈搓，愈搓愈败。
　　魔族的每一个王都神出鬼没，至今为止魔族与四界对战几千年，但仍无一人曾见过魔王的真面目。魔王也曾披甲上阵过，不过据说，那一场与人界的战争中，人界全军覆没。
　　有人说现在的魔王是一个极其英俊的中年男子，也有人说是一个方才弱冠的年轻人，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是人人都知晓，他用兵诡异多变，毫无章法可言。他的战术表面上看起来一盘散沙，实则乱中有序环环相扣。
　　崇华殿中一片寂静，铜壶滴漏的滴答声越发明显起来。
　　“父王，儿臣愿意立下军令状，若不大败魔族，当提头来见。”
　　天慕飒声音并不大，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崇华殿里，紫莲甚至可以听到轻轻地回音。
　　提头来见……提头来见……提头来见……
　　人群当中有几个人甚至忘记了顾虑身份惊讶得长大嘴巴，楚云天眉头紧蹙，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哈哈哈”天帝忽然大笑，不住地点头，道：“不愧是寡人的儿子！有勇气！有抱负！寡人当初也曾带兵驱逐魔族蛮夷，今日我儿当如我往日一般，大败魔族！”
　　群臣见天帝已经首肯，忙纷纷附和。
　　良久。
　　“陛下”楚云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关于我迎娶这位姑娘……”
　　天帝转向紫莲，看着她道：“这位姑娘并非天界中人，嫁娶也不由寡人做主。灵王大人，不如去问问冥王吧。”
　　紫莲感觉周围嗡嗡作响，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天帝的声音似是从天外而来，听不真切。然而她清楚地看见，天慕飒的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透一样。他的眼神太过刚烈，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一路烧来，紫莲不敢和他对视，忙垂下眼睛，轻道：“不必问冥王如何，我同意。”
　　我将穷极一生，避开所有庸扰的杂念，为母亲和自己报仇。天慕飒，我并不爱你。你只是我寥落的生命中，一个匆忙的过客。如今魔族侵袭，不若我嫁给楚云天，换五万精兵予你，也算我报答你知遇之恩。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就此，别过吧。
　　黑色晕染了漫天漫地，挥不去，斩不断。她自那黑色深处，却看到软软的银光，然后她宛若陷入泥沼一般，被那银光紧紧束缚紧紧包围。
　　他斜飞入鬓的剑眉，他深邃迷人的琥珀色眼眸，他挺直的鼻梁，他削薄的嘴唇。
　　他坚毅的下巴，他银色的长发。
　　还有他身上清爽的气息。
　　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流出。
　　楚云天穿过天界的群臣，俯身抱起晕倒在地上的紫莲，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