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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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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芮有些心虚地抿起嘴。
说起来,邓游作为理工类学生的集大成者,在同窗的几年里,时不时会冒出几句比较……令覃芮心梗的发言,比如“这道题你抄我的答案就行,不需要理解,我跟你解释起来也很困难”或者“伤心?因为什么?考试没考好?那没必要,意料之中”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听起来冒犯,但邓游说得很真诚,真诚到覃芮觉得连自己生气都是无理取闹,长此以往,他对邓游种种“说者无意”的打击已经完全免疫了。
但这次,覃芮稍微品出了邓游话里的阴阳怪气——因为他们一个月前才在游鱼见过,当时覃芮鼓足勇气,小小地怒发冲冠了一下,还把工牌扔邓游脸上来着,场面之混乱精彩,想必他十分难忘。
哪来的“好久不见”?
发癫一时爽,收拾残局的时候才想撞墙。
这会儿变成纯粹的甲方乙方的服务关系,之前说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也不见”的狠话只当放屁,覃芮强忍尴尬,低眉顺眼地把人领到卡座,端茶倒水,硬是靠职业素养挤出一个堪比向日葵的灿烂笑容。
“先生小姐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这是本店的菜单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叫我提前祝您用餐愉快谢谢!”
他屏着一口气飞速说完,愣是没给邓游留一个回答的空档,脚底抹油,打算无缝开溜。
然而邓游又平静地叫了他一声。
“覃芮。”
“……”他僵在原地。
什么是气场?这就是气场。
好比食物链的头部和底端,猫和老鼠里的汤姆和杰瑞,白蛇传的法海和白素贞,覃芮感觉邓游就是天生克他。
喊个名字而已,他大可假装没听见,但覃芮就是站在原地不敢动,整张脸皱成一条脱水的苦瓜。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层冰渣,邓游对面的女生似乎察觉到了过于诡异的气氛,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你们认识?覃芮……等等,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邓游,是不是你去年入学让楠哥他们帮忙找的……”
“介绍一下,我本科同学,覃芮,”邓游打断杜嘉偌的话,看了一眼旁边僵直站哨的人影,“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邓游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条早就被证明的公式定理,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在火锅店碰见做服务生的同学而感到意外,但覃芮闻言抬头,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里,读出了一点仅对他可见的讥诮。
覃芮只对视了一秒,就重新低下头。
邓游这幅模样他很熟悉,过去被气得火冒三丈时,覃芮也曾经发誓要撕烂邓游这幅从容平静的面孔,向众人暴露出他可恶的嘴脸,但风一吹好几年,从前那些恨得特别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记忆,好像也模糊得看不清了。
不过一月的时间,这次再见邓游,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覃芮怔在原地,看着地砖上的花纹,不知道是喜是怒。有种无法形容的情绪,像早春山涧的溪水蔓延到四肢,渗出令人心惊的凉意。他小人之心作祟,回过神,不免用歹毒的心肠揣测邓游,果然是上次爆发给人惹毛了,撂完狠话就跑,让向来无往不胜的邓游憋坏了,非得找回这口气不可。
“那你就算我研究生同学的本科同学了?”杜嘉偌看不到覃芮弯弯绕绕的心路历程,笑眯眯地招呼他,“我跟邓游有个合作的项目,着急出结果,熬几个晚上了,这会儿趁着跑实验,出来吃个火锅提提神,要不一起?邓游,你有意见没?”
邓游不置可否。
瞧着这两位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覃芮心底暗自嘀咕了一句,讪笑说:“店里有规章制度,我现在是上班时间,不好意思了,”他微微躬身,面带微笑,“不打扰你们用餐,有需要随时叫我。”
说完,覃芮撒丫子就跑,等确定自己已经撤离这个是非之地后,他才长舒一口气,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绷直的背重新驼了回去,他塌着腰慢吞吞地往备菜间走。
林涵看他一脸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怎么了?那谁啊,你认识?”
覃芮摆摆手,有气无力地戳了下林涵。
“帮个忙,万一那桌要什么东西,你替我去吧。”
“为什么?”
“……那桌是我同学。”
林涵啧了一声:“想不到覃芮你还挺要面子的。”
覃芮觉得自己真是乌鸦嘴,怕什么来什么,邓游果然吃个饭屁事一堆,一会儿汤不够,一会儿要纸抽,林涵受覃芮委托,表示要看看他同学的真容,颠颠过去,过会儿撅着嘴回来了。
“那男生点名问你去哪了?”林涵摊手,瞥了眼覃芮的脸色,“……还说你是不是偷懒去了?”
“……你就说我过劳猝死了,”覃芮没忍住骂了句,停了一秒,又满脸敢怒不敢言地提壶走过去,“他到底要加哪个汤底?!”
当然在邓游面前,覃芮没撑住,又变回那副伏低做小鹌鹑的模样,他心里边唾骂自己没骨气,见着什么人都能跪,又往好的地方开导,心说这叫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回头得让老方再给他发一百的红包。
邓游一顿饭吃得称心如意,覃芮跑得微信步数增加五千。
期间覃芮焦躁到把抹布洗了又洗,边不耐烦地抖腿,边望眼欲穿地等着邓游他们散场,好收盘擦桌。
终于忍到结账,邓游不急不慢地往收银台走,杜嘉偌在店外等他。
覃芮以为自己解脱,欢天喜地拿上工具准备去收拾残局,手腕却骤然被身后的一股力量扣住。
“嗯?”覃芮不设防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一时失语,让邓游乘机挤进狭小的工具间。门被顺手带上,覃芮意识到事态不妙,使劲挣脱——妈的,这人文文弱弱的,力气怎么那么大?他还是什么地方都比不上邓游。
邓游冷眼看覃芮扑腾像条搁浅在岸上的活鱼,手腕猛一用力,然后缓缓松开。
他端详了覃芮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我以为你心高气傲地离开游鱼,是因为捞够了钱才跑路,宋唐是创始人,你跟着他,拿的还不够多吗?需要来火锅店做服务员?”他个头比覃芮高不少,俯视他的时候,总有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你以为个屁!
覃芮的手腕都被捏麻了,等缓过劲,听见邓游的话,差点又气厥过去,他撑着货架站住,心里大骂了八百遍“邓游你再他妈胡说八道我就把火锅掀你脸上”,刚想回嘴,邓游又向前一步,书卷气的五官登时放大在覃芮的瞳孔。
“又或者说,是你天生喜欢服务,就像当时……服务我一样,”邓游只是靠近,却没有再跟覃芮有任何肢体接触,表情温和得像个正人君子,好像咄咄逼人到死角的不是他一样。旖旎的话被邓游讲得理所当然,只是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吐息落在覃芮鼻尖,像有情人的窃窃私语一样,“还记得吗?当时你说,只要我能帮你,你什么都愿意做。”
这么近的距离,让覃芮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紧绷起来,他垂下眼睛,刻意避开邓游的视线,整个人像要缩进货架的阴影里。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人生赢家过得太幸福,没事做来嘲讽我么?”
覃芮张了张嘴,吐出的话却干涩得厉害,他竭尽全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正常,但还是隐隐感觉整张脸,包括眼眶都烧了起来。
“……你哭了?”邓游顿了顿,语气很不确定,大概是覃芮的反应跟素来人设极不相符,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一点疑惑的温柔,“你竟然还会哭?”
显然邓游对覃芮人品的预判是很正确的,因为后者面无表情,浑身颤抖,竭力克制了三秒,终于忍不住了,略显悲伤的脸缓缓浮出了一个有点狡猾的,得意的笑。
“哎呀,被发现了,”覃芮眨眨眼睛,像是被捏住了狐狸尾巴似的,假模假样地佯装伤心,“好吧,你说的很对,我无耻我下贱,我天性就喜欢出卖自己、服务别人,对我来说,给钱就是大爷……之前你不是也被我服务得很开心么?怎么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
他摆出一副不以为耻、得意洋洋的态度:“是不是我那时候做得太好,让游哥对我念念不忘,还要再次光顾吗,老朋友八折,我很念旧情的。”
此话杀伤力够绝,覃芮感觉邓游的声音都被气得模糊了,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沉浸在反杀邓游的狂喜中,兴奋得没听清,就记得他目光骤然冷了下去,叫了覃芮的名字,又说了些什么什么不知所谓的,随后转头拉开门走了。
他走得急匆匆,完全失去了往常的从容平静。
覃芮慈祥地瞧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心想经此一役,估计邓游是完全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了。
工具间里散射的圆弧灯光,让人仿佛置身谢幕的舞台,以覃芮的视角看,邓游的背影很有股曲终人散的意味,如果说这是他的独角戏,那么邓游只是短暂地经过了这段故事,然后离开。
……不知道他在他的故事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覃芮无暇去想,也懒得再猜。
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为上次已经把话说死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见面也只当不认识,邓游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找茬,让他在内心深处也有些困惑,不过合理推测,大概是为了凸显他在覃芮面前一贯的优越感吧。
这个夜晚的气氛显得有些伤感,覃芮心里莫名有种感觉,跟邓游拉拉扯扯的一摊子前尘旧事——虽然说其实早就结清,但在预料不到的今晚,它们彻头彻尾地结束了。
就好比已经风干陈旧的伤口,偶尔被从前的新钩牵扯出了血丝,随即吧唧裹上了一张量大管饱的遗忘纱布,告诉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等时间经过,伤口终会愈合。
所以他自作主张地下定决心,把那些旧人旧事用纱布包裹起来,丢到脑后。
然后不回头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