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勾陈三

11、11

　　接连几晚覃芮都睡得格外安稳，在弹尽粮绝，即将被房东扫地出门之前，他打通了周黎安留下的那个号码。
　　不是他本人接的，是另外一个听起来就很沉稳的中年男声，他听完覃芮吭吭哧哧的开场白，给覃芮发了封邮件，让他两天后报道。
　　覃芮如约而至，不敢迟到，甚至穿上了唯一的正装。
　　衣服是网上买的，号大了一些，穿起来空空荡荡，偷感十足。

　　公司坐落在金融街核心区域，感应门前立有两位穿戴整齐的门童，等覃芮走近，齐刷刷带着白手套对覃芮敬了个标准的礼，中气十足地说。
　　“先生您好！”
　　覃芮差点跪那：“……”
　　他又找回了当年面试吓破胆的感觉，在大厅拘束地坐了十几分钟，任静姗姗来迟，面带歉意地走到覃芮面前。
　　“覃芮同学吗？我是周总的行政助理任静，不好意思刚才有个会议，耽误了会儿时间，我现在带你上楼办理入职，好吗？”
　　她一身棕色职业套装，黑色卷发软软地垂在肩膀，语气像在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聊天，整个人显得温柔极了。

　　覃芮哪见过这架势，受宠若惊，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僵硬地跟着任静上了直梯，被带去一个会议室。
　　任静给他拿了瓶矿泉水，又把升降桌上准备好的信封拆开，跟覃芮一件件耐心地讲解。
　　“这是我们的合同，覃同学你看下没有问题的话需要在这里，还有这里签字，日期落在今天就可以了。”
　　“这是你的工牌、门禁卡，笔记本等会儿我带你去IT部门领，他们应该还在装系统。”

　　覃芮跟着任静的指示，毫不犹豫地签了一堆卖身契，还有保密承诺之类的——开什么玩笑，外面求着卖给这家公司的学生大把好吗？如果被骗，覃芮得说这是他的荣幸。
　　但他仍然隐隐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黎安的态度貌似带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但仔细一琢磨，好像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抛开他本人平庸的长相不谈，要是周黎安真想搞点什么故事或者事故，按道理也不会把他约到公司里来，更不会走人力这种正式流程，难道以后还要拿着合同去劳动仲裁？
　　“每周有三天过来就可以……你的工作内容大概就是这些……还有什么问题吗，覃同学？”

　　为了验证判断，覃芮咳了一声，迂回地提了个问题。
　　“任总监，之前周总跟我说岗位是偏私人性质的助理，那……这个私人助理，有多私人？”
　　“……”任静顿了一下，凝视他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覃芮感觉她想跑偏了，但是恰到好处地偏到了覃芮想要的那个点上，“私人到我刚才介绍的职责范围——记录整理文件，安排日程，对接其他部门的同事，当然，查师傅不在的时候，还需要负责周总的出行，也包括其他交办的小事，当然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概括来说，约等于周总的工作和生活管家吧。”

　　“就这种程度？”覃芮的语气听起来很失望。
　　任静突然正色：“覃同学，高于这种程度，对公司以及周总来说，法律风险就比较高了，容易涉及民事以及刑事纠纷。”
　　“哦，”覃芮拖长音，不无遗憾地表示，“好吧，那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

　　任静再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古怪，覃芮假装无辜地瞥开眼睛，喝了口水，心里贱嗖嗖地想，要不再问几句周黎安“有没有女/男朋友”或者“有独特的癖好吗”这种隐私问题，把变态的身份做实？
　　但面对任静凛然正气的目光，他忍住了缺德的冲动。

　　虽然覃芮的发言略有些惊世骇俗，但任静还是尽职尽责地向他介绍了每个部门的大致位置和职能。
　　她的权限不低，领着覃芮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全当做是熟悉环境。
　　他们所在的31层已经属于高层的办公区域，虽然离周黎安这些大老板有一段距离，但和楼下紧张活泼、打成一片的气氛相比，这里连说话和走路的声音都放轻了很多。
　　覃芮像进了大观园似的东张西望，特别是当任静展示完免费的零食下午茶、健身房和淋浴间以后，他在心里默默大流口水，心想租什么房啊，他完全可以偷摸住在公司——还算加班，不是皆大欢喜？资本家看了都要感动得掉眼泪。

　　覃芮一通胡思乱想，领完电脑坐到工位，
　　任静暂时没给他分派任何工作，只是发了一些交接文档，让他自己先熟悉。
　　覃芮才看了没几页，就到了中午饭点，周围一票人小声嬉笑地往外走，像是准备去吃饭。

　　没人叫覃芮一起走，他有点饿，但不敢动，也不知道要去哪，有点可怜兮兮地坐在工位上目送他们离开，像只被人遗弃的孤零零的小动物。
　　幸好任静前来解救他。
　　“本来应该请你去外面吃饭的，但今天我得回家一趟，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吧。”
　　覃芮忙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食堂在三楼，因为你还不是正式员工，”任静递给他一张饭卡，对覃芮笑了笑，“按惯例这顿周总请，先刷他的吧，不限额。”
　　“周总请客？”覃芮听完，由衷地赞叹道，“他真是个好人呀。”
　　任静：“……你这个称赞还挺少见的。”
　　一般大家都喊周黎安周阎王来着。

　　粮票到手，覃芮美滋滋地坐电梯下楼。
　　冰冷的香槟色金属镜面倒映出他笑得有些死板的表情，一张嫩不拉几的脸写满了“我是新兵蛋子”几个大字，像个假装成年人的小孩，看起来很不成器的模样。
　　再看电梯间其他人，衣着恰到好处，举止从容有度。
　　谈笑间，覃芮的肩又垮了一点，他攥着饭卡，开始很忧愁地思考自己能在这干多久？

　　考虑到这，覃芮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蹭饭的机会难得，相当没客气，去自助档口胡吃海喝了一顿。
　　酒饱饭足，他还打包了两盒水果，预备留到晚上回家当夜宵。

　　*
　　“周总，这是明天的会议材料……”
　　周黎安十五天飞了三个国家，连轴转地出差，坐车返回公司时，脸色已十分不好。
　　“发我邮箱，晚上回去看。”
　　任静说了声好，抬头发现老板的脚步突然定住，她跟着周黎安的目光往不远处看去。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覃芮近来的日子幸福得有点过头了。
　　入职两周，他实际正经工作的时长可能不足十个小时。而且自从覃芮放弃伪装的想法，问出了好几个弱智问题之后，他明显感觉任静对他的不信任度大幅上升，直接表现在交给覃芮的，大多是一些不重要也不紧急的工作。
　　他竟然还有点失落——覃芮心想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待着没事干的时候，他就跑下楼找片空地练车，时间久了，跟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查卓，混得也有几句话说了。

　　今天查卓不在，覃芮蹭完晚饭，连吃带拿地兜了一盒蛋挞，哼着歌大摇大摆准备下班，卫衣的帽子跟着他的脚步一蹦一跳，像只出栏解放，飞奔回家的快乐小狗。
　　周黎安沉默片刻，转头问任静。
　　“覃芮入职了？”
　　“嗯，上周跟您汇报过。”这位同学的发言确实叫人印象深刻，所以任静特意留意了周黎安的表情，发现顶头上司只是淡淡嗯了一句，没再说什么，心里两个“难道周总要泡他”“难道周总心甘情愿被他泡”的猜测一道破灭。

　　以往哪家大小姐公子哥来这实习不少，一开始周黎安交代后，任静以为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实习那套材料都差不多，好吃好喝地招待好，别把人惹毛了就行，反正也不为真材实料地学什么，简历上增光添彩而已，她早就做成熟练工。
　　但覃芮畏手畏脚的气度，怎么看也不像出身富贵人家。
　　人都说周黎安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但任静做助理久了，老板的情史略有耳闻——虽则周家当密辛捂得很紧——还以为周黎安被前男友踹了以后，一寡多年，突然想开，不当情种了。
　　……还是没想开。
　　任静还不至于为老板操心到这个份上，周黎安就是突然宣布出家，或者移民中东娶四个老婆，只要不影响发薪水，关她什么事？
　　所以任静只当覃芮是周家哪个朋友家的小孩，帮忙照看不出岔子就好。

　　“倒过得很开心，”周黎安语气幽幽，“他就这么天天来回晃荡，什么事也不做？”
　　任静敏锐地捕捉到老板背后升起的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
　　虽然不知道周黎安是怎么精准地预判出覃芮的状态，任静还是替新员工挽尊说。
　　“咳，覃芮其实还不错，交代的几件事都做得挺好的。”

　　周黎安了然地看了任静一眼，冷笑一声，抬脚往公司走。
　　“你给他交代过几件事？”
　　任静：“……”
　　这不是朋友家的小孩，这绝对是仇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