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图》青时昭

56、真相

　　通天柱内闷热狭窄，无所陈饰，中间只有一口黑玉棺。

　　她立在原地呼吸了几个来回，才缓缓走到黑玉棺前。

　　黑玉棺里布满血色的丝线，如血脉一般汲取着他身上的生机，可如今这些血脉也尽数凋零，他安静地躺在黑玉棺里，表情温和，似乎是做了一场好梦。

　　她颓然跪倒在黑玉棺前，死死地扒住黑玉棺的边，大口大口地呼吸，连带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过往无数回忆在这一刻成了致命的毒药，摧心剖肝。

　　她总以为还有一丝希望，她总以为会来得及。

　　但他不肯等她了。

　　他用寿命来换取一月自由时光，惨烈到不计代价，嘲弄于她的优柔寡断。

　　是她装聋作哑，明明知道他在身边，还要掩耳盗铃地贪恋难得的好时光。

　　而这段好时光里，他总是很平和，甚至连离开都是无声息的，就如，他们重逢一样，令她猝不及防。

　　秋蝉月说得未尝不对，她确实活该。

　　她扶棺，脊背颓然弯下，失声痛哭。

　　一阵巨大的灵力波动从通天柱里奔涌而出，在外面守着的众仙急忙起阵，合众仙之力才堪堪挡住。

　　白璃，终究还是堕神了。

　　也是在这时，通天柱彻底破裂，无方界的结界散掉。

　　天上雷声轰鸣，众仙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天柱后渐渐浮现的无方界入口。

　　一道符印盖在无方界入口处，散发着远古的金光。

　　竟然还有封印？

　　“白忙活一趟！”

　　有仙气愤。

　　有仙则不甘，觉得都到这一步了，不肯离去，打算上前窥探。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有力的手突然从无方界结界后伸出，抓住符印，如旧纸一般一撕就破。

　　众仙顿时打起十二分警惕，收敛气息，默默运转结界大阵，准备在大魔出来之际就将其困住，再借此进入无方界。

　　众仙的血液开始激动沸腾，这可是千年不遇的机会。

　　当年无方界的结界好不容易松动，却因子寂上神而消声。这一次，仅存世的两位神，一位刚刚陨落堕神，一位则是过街老鼠，不会再有任何人阻挡。

　　一步登神之路就在眼前，这让他们如何不激动？

　　无方界入口慢慢扩大，从里面迈步走出一位黑衣长身男子，当他的脸出现在众仙面前时，众仙皆如遭雷劈般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子寂上神！

　　子寂倦怠地抬眼朝着众仙处看了一眼，众仙连忙起防御大阵，合众仙之力，尽最大的法力。

　　突然，在防御法阵内，生长出一株株幽凰，它们用枝干缠绕，用花瓣当利刃，用气味作幻药，防御阵内的仙人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几息就死伤大半，而子寂看不都看，飞快地离开了幽冥。

　　无方界破，幽凰现世的消息传到夷山时，青绾正在敲榛子给慕遥吃。

　　夷山如今是冬季了，这些榛子还是松鼠精的存货，前日被青绾瞧见了，强盗般的征用了。

　　这些天慕遥总是困倦贪睡，在屋子里一睡便是一天，有时甚至能睡个三四天，慕遥醒来时总能看见青绾在他床边守着拿一本书在看或者在他身侧睡着，心里便总是安定的。

　　这几天他睡得多了，青绾便趁着他清醒把他挪到院子里，让他躺在椅子上，盖上一层狐毛毯子，晒晒太阳，她就坐在一边拿小锤敲榛子，一颗喂他，三颗存起来。

　　慕遥说：“等我好了，给你做榛子酥，要多少有多少。”

　　青绾笑，“那松鼠精看到你得跑得没影了。”

　　慕遥也被逗笑了。

　　他如今虚弱，脸色苍白，笑起来的动作也轻，在狐毛的簇拥中微微颤动，睫毛抖动，眼睛弯弯，像是半夜的幽昙。

　　“这两天我贪睡，总是梦到我们从前的日子。”

　　青绾认真敲榛子，“哦？什么时候的？”

　　“很多，在魔界的，在尘镜的，甚至是万年前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在魔界里的。那是我作为慕遥的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你。”

　　“印象很不好吧，觉得我是大魔王？”青绾打趣。

　　慕遥很认真，“没有，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大名鼎鼎的赤帝，竟然会救一个来历不明，命如草芥的废物，我这才知道传言并不可信，赤帝并不是凶狠嗜杀，茹毛饮血的魔物。”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你身上仿佛落满了雪，好像下一刻就要被埋住，我想让你暖和一点。于是，我给你做椅子，我想我们就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坐在院中，静看雪落。”

　　语气渐渐低落，慕遥缓了一下，接着说：“再后来，便是我在魔界听到了你的死讯。如同一场雪崩，什么都没有留下。”

　　“后来，我一直在后悔。”

　　青绾抬头看向他，看到他眼里浓浓的哀意，似乎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无法释怀，哪怕想起来都哀痛得揪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他想了好多年好多年的人，她的目光中终于没有积雪，而是柔软的能包容万物的秋水。

　　他又一次在她面前说出他的执念与遗憾。

　　“那一年，我应该跟着你一起走的，哪怕只是为你开门，可我只是躲在暗处，看着你离开。”

　　他说完，尾音都在颤。

　　他怪了自己一年又一年，又在一年又一年的夜里做他希望中的梦。

　　青绾挨近他，摸摸他的手，唇畔是温和的笑。

　　其实这件事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在魔界的时候，确实每一次，他都会为自己开门，她也习惯了。那一次是她要去天界打仗，她知道他在暗处没有为她送行，可她能够理解他，也从来没有怪过他。

　　他本就来自仙界，她屠杀仙人，他不为自己开门情有可原。

　　所以，这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心里去，甚至如果他不提，她也不会想起。

　　可这件事，却搁在他心里很多年，愧疚委屈到只有生病了才又忍不住吐露。

　　他怕她怪他。

　　青绾摸摸他，好声好气地安抚，“我早就忘了，也从来没怪过你。都说过一遍了，怎么还不信，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侧身靠近她，倚贴着她的肩膀，“不会离开我吗？”

　　“嗯嗯嗯嗯。”

　　他还有满心满腹的话要对她说，他好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有多喜欢她，从万年前见到她时就喜欢她了，可重逢之后，总是匆匆。

　　他们好像总是匆匆见一面，就要各奔东西。

　　他还不想离开她，他想要长长久久的一辈子。

　　千山雪重，这回轮到他被雪深压。

　　迷迷糊糊中他又在她的肩头睡去不知多久，直到春生进来向青绾汇报。

　　他只听清几个词，幽凰现世，子寂上神。

　　他睁开眼睛，青绾叫春生退下，她都知道了。

　　“醒了？”她问。

　　慕遥直起身子，“嗯。幽凰现世，是子寂是吗？”

　　“听见了？”

　　“我知道是他。”

　　青绾震惊又疑惑地看向他。

　　“当年，我作为途，将幽凰囚禁灭杀，可他不死不灭，我只能将其裂为三魄，一魄镇压于神墓，一魄镇压于无方界，另有一魄逃出，后被神殿找到，囚于神殿，便是子寂。而我最后的神魄落于尚存的幽凰中，若有人唤醒幽凰，我便会苏醒。”

　　“幽凰若要重生，必要将三魄集齐，与本体融合，所以他只能找人来帮忙。”

　　青绾后知后觉，“所以，这个人，是我？”

　　慕遥点头，“在神墓中，你碰到的那个神，其实便是幽凰的一魄，而子寂的那一魄，也利用了你。”

　　慕遥残忍地把真相揭露，“子寂的那一魄幽凰，在神殿中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会在一劫中丧命，所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一个替死鬼容器，替他历劫。他找到了上古神器离灯，将他的半生修为都灌注进去，想要蒙蔽天道，可他不知道，你的神魄在离灯中，他的半生修为助你重修肉身成神。”

　　“他本想将错就错，以你之身代替他渡天劫。不然你以为，你有神识之后，仅几百年，如何能引来如此规模庞大的天劫？”

　　青绾已然声哑。

　　“可他最后，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他护了你的命，换了另一种方法，以他的自己的命入局，让你去替他集齐三魄。你为了救他，闯了神墓，带出了神墓的那一魄，之后，你也要为了救他，去打开无方界。他打了一副好算盘，为了与你牵扯因果，带走了你的一双眼睛一同下界。若不是我介入只给了他一世的机会，累世的情缘，你在人间渡劫时便会遇见他，你与他便再也不能分开。”

　　“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了用愧疚拉你下水，助他重生。”

　　青绾脑子混沌一片，她想起了很多，又似乎记不起来很多，繁多冗杂，脑中混乱。

　　她想起子寂破开混沌黑雾，救她出去。

　　她想起了那次天劫，那个窒息的怀抱，绷紧的双臂，起伏的胸膛。

　　骨骼碎裂，血肉分离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边回响。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到底，还是舍不得。

　　风声呼啸，太阳西移，冬寒已至。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懂了他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