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78、肆

　　肆
　　两人跌跌撞撞自阵中摔了出来，倒在地上。
　　龙渊部族的天空与女娲部族类似，却无闪闪发光的草木。空气中尽是冷冽萧杀的味道，冰冷得似乎能让人血液结冰。远处是错落的低矮石屋，与女娲部族十分类似，却无屋外装饰，玄灰色的石墙隐藏在阴影中，如凶猛野兽隐蔽于荒野。
　　“广陌，这里有什么好玩的。”静澜扯了扯风广陌的袖子，不以为然地说，“明明和女娲族没什么两样。还更无聊些。”
　　风广陌并未做声，只是四处张望着，突然说道：“……这里，没有女娲神像。”
　　“什么？”静澜没听清楚，反问道。
　　“……没什么。”风广陌小声说道，“说了你也不懂……”
　　“广陌你真奇怪。”静澜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捏着了他的脸，用力向两边扯，“你总是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也不和祸梓墒他们一块来我家读书。你会一些稀奇古怪的术法，可以去外面，知道稀奇古怪的知识。这样不合群，也难怪没什么朋友。”
　　风广陌掰开她捏着自己脸的双手，皱眉说道：“……我才不在乎什么朋友……”
　　星相，奇门遁甲。
　　外面，古书典籍。
　　十巫，巫咸大人。
　　这才是他要去想的东西。
　　“你简直要气死人啦。”静澜气哼哼地说着，甩手大步向龙渊的街道走去。走了十几步，也不见风广陌来追，静澜心中委屈极了，回头吼道：“风广陌！你是想一个人跑回去吗？你这个胆小鬼！”
　　女孩儿尖利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中，远远散去。静默半晌，便听远处有人怒喝道：“是谁！竟在祭典之日大声喧哗！”静澜惊恐捂住自己的嘴，看向风广陌。
　　“快点儿藏起来。”风广陌一把抓住她，两人一同躲在传送阵旁边的乱石之后。刚刚藏好，一大群人便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足有二三十个，手持兵械，神色肃穆凶狠，和女娲部族温柔和善的模样截然不同。静澜想起父亲同自己说过的龙渊传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锅汤，鼻尖一酸，泪眼汪汪地看着风广陌。
　　“方才有人开启了两族连通的法阵。”纷乱之中，一个苍老声音响起，平息了争吵议论，“守住几处阵法，各家各户，清点人数，若无差池，再去寻找是否有女娲族人前来。”风广陌偷偷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须髯尽白气度沉稳的老者，站在传送阵边，点出几人嘱咐了一番，那些人便小跑着离开了。他低头对静澜说：“没事，他们去点人数了，还有好一会儿才能找到我们呢。”
　　“找到之后呢……”静澜抽噎着问。
　　“做汤。”
　　“呜……那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有什么差别……”静澜讷讷问道。
　　“大概是剩点儿骨头渣渣和什么都不剩的差别吧。”风广陌径自张望着外面，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想屁股上一痛，他气急败坏地回头，看到静澜满面怒气地瞪着自己。
　　“你能不能别乱说话了！”收回揣在他屁股上的脚，静澜一把抹了满脸泪珠儿，满腹委屈地吼道，“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一下别人会死吗？”
　　被她吼得有点发懵，风广陌讪讪错了错眼珠，余光瞄间那几人似乎听见了这边的争执，齐齐望了过来。为首的老者轻咳一声，高声说道：“你们两个还是出来吧。”
　　躲在乱石之后的两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道：“广陌你说他是诈我们还是真的看到了我们？”
　　“我怎么知道。”
　　“那我们还是别出去了。”静澜瘪了瘪嘴，眼泪汪汪地说，“谁知道那老头子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她看到风广陌神色诡异，不住地朝她使眼色，又皱眉说道：“你这是怎么了，眼睛痛？”风广陌看她这样子，无可奈何地拉着她站了起来。静澜这才看到，方才那几人已经站在石堆另一侧。
　　龙渊部族的装束朴实简单，便于行动。男子中甚至有人裸露着古铜色上身，在□□随意缠块布料就四处行走，然而龙渊男子体格之强健有力，亦非女娲族人可以相比。
　　此时那十几个体格精壮的成年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两个女娲族孩童，低声议论着什么。静澜只当自己已经是块鱼肉，索性心一横，叉腰吼道：“你们若是将我和广陌煮了吃，娘娘肯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知道广陌他爹是谁吗？是侍奉女娲娘娘的巫咸大人！……”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直到自个儿再也没词了，才鼓着腮帮子，瞪着龙渊的人。
　　为首那位老者拈着胡子，半晌不做声。心中有些没底儿，静澜忍不住抓着了风广陌的胳膊，小声嘀咕道：“广陌，怎么连你爹搬出来都没用啊……”
　　风广陌抿了抿嘴角，轻声答道：“……如果龙渊和女娲之间的关系已经差到了要吃小孩儿地步……他们知道了我爹是谁，只怕更想吃了我们……”静澜瑟缩着躲在了他身后，哼哼唧唧地喃喃自语道：“好吧……那样他们应该会先吃了你，这样我还能剩点渣渣……”
　　龙渊老者淡然望着这两个孩子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走到风广陌面前，抓着他的头顶，迫着他抬起头来。那老人的手粗壮巨大，关节掌心处处都是厚厚的茧子，磨蹭得风广陌脸颊生疼。
　　“女娲部族和龙渊部族已有数百年没有往来，为何今日你二人会出现于此。”
　　风广陌此时也不敢造次，低眉顺目乖乖答道：“好奇。”
　　老者微微皱眉，反问：“好奇？”
　　风广陌吃力点了点头：“听说龙渊的铸剑术十分有名，一直都想亲眼看看。”
　　此言一出，龙渊部族众人神色大变，皆是将兵器握在手中，蓄势待发。龙渊老者亦是频频皱眉：“你这小娃儿可知女娲大神曾允诺过，绝不刺探龙渊铸剑之法？”
　　“为什么？”风广陌忍不住问道。静澜死命地掐他的胳膊，不停地在他耳边小声说“就说我们是误闯”“走错了”“不知道”。可是风广陌执拗劲头上来，硬是将她的话置若罔闻，漆黑眼眸瞬也不瞬地瞪着龙渊老者。
　　与这倔强小孩儿对视了半晌，龙渊老者挥了挥手，沉声说道：“将他们带到我家去，我亲自看管。再派两人通知大巫祝此事。”说罢，将风广陌与静澜一手一个，拎着他两人大步向龙渊部族的街区走去。将两人关于一石屋中。

　　两日之后，前去女娲部族的人才回报说：女娲族巫咸大人将在两天后前来，领走这两个孩子。听闻此言，静澜与风广陌皆是喜形于色，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巫咸大人。这几天两人呆在这黑黢黢的小屋中，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自送饭的人身后窥见外面世界，彼此间能说的话都已说尽，剩下的就只能默默对视，实在是无聊得很。
　　倒是那龙渊老人听闻此事后满脸惊异，连连说道：“你们这两个娃儿好大的来头，竟能让巫咸来接。”静澜嘿嘿一笑，一指坐在窗边眼巴巴看着窗外的风广陌，答说：“姜爷爷，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巫咸是广陌他爹，当然来头大。”
　　姜氏老人一瞪眼睛，闷声说道：“你这小娃儿真会说笑，老朽在这儿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女娲族巫祝能嫁娶。”他猛得一巴掌拍在风广陌脑后，风广陌捂着脑袋仰头，看到他质询的眼神，只得点头说道：“是，我爹是巫咸。”
　　“这倒是奇了。”姜氏老人嘀嘀咕咕着，“你娘是谁？”
　　风广陌局促不安地看了看一脸好奇的静澜，心中反复回忆着这事儿娘究竟有没有嘱咐过自己。
　　“我娘……我娘姓姜。”他含混说道，恍惚记着之前见着外公外婆的时候似乎有人说过。
　　姜氏老人更为惊讶：“女娲部族有姜姓的人家？”
　　“广陌他娘不是幽都人。”静澜插嘴道，“是受了伤，不小心闯进幽都的。”
　　风广陌连连点头，冷不丁地被姜氏老人一把抓住手腕，向外拖去。
　　“你做什么！”静澜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姜氏老人的胳膊，“你要把广陌拉去做汤？”
　　“什么汤。”老人一瞪眼，哼道，“我有话要问这小子，小姑娘你别捣乱。”
　　说罢，他一把推开静澜，拉着风广陌走出屋去，又上了把锁。风广陌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好奇张望着路边。龙渊部族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铁器箱，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我爹说，龙渊部族尚武，族中女子都精通武艺。”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姜氏老人瞥了他一眼，突然将他拦腰抱起抗在肩上，飞快地向街道尽头的大屋走去。
　　屋中有一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窗边，闭目沉思。姜氏老人一脚踢开大门，将风广陌重重掼在地上，叫道：“族长，这小孩说是巫咸的儿子，可是他娘居然不是幽都人，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龙渊族长缓缓上前，将风广陌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拂去身上尘土。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风广陌。”
　　“你娘不是幽都人？”
　　“嗯。”
　　屋内两位老人对视一眼，龙渊族长又问：“你娘自何处来？”
　　风广陌摇头，“不知。”
　　他胳膊上一痛，便听姜氏老人厉声喝道：“你可知杨姓是何来头？”他双目怒睁，目中一片灼人血色。
　　风广陌惊异之余讷讷摇头，仰头惶恐望着姜氏老人。
　　“你……去过外面么？”龙源族长摆了摆手，柔声问道。
　　“还没，没有……”风广陌底气不足地小声说道，却看到那老人目中灼灼的光芒暗淡了。
　　他胳膊上一松，龙渊族长仰头长叹一声，慨然说道：“幽都数千年时光，竟是快到了终结的时候了么。吾龙渊一族，报仇雪恨的机会终于来了！”
　　“什么仇恨？”风广陌警觉问道。
　　龙渊族长径自从石柜中拿出一块石板，动作轻柔地放在在石桌上，向风广陌招了招手。石板上画着许多东西，风广陌认出其中几个是盘古开天地与三皇蕴生。
　　“这是什么？”
　　“龙渊部族世代相传的宝贝。”龙渊族长轻声说道，像是怕惊动了画上诸神，“上面记载着从上古至今的故事。”风广陌偷偷瞄了一眼石柜，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百上千个石板，不由得问道：“那些，都是？”
　　“没错，龙渊一族诞生以来，直至今日。”
　　“真好。”风广陌由衷叹道，“女娲部族就没有这种东西。”
　　龙渊族长冷哼一声，嗤笑道：“女娲部族只要有你们的神就够了。历史这东西，要来做什么。这些，”他挥手指向那石柜，高声说道，“是我们龙渊的过去，是我们历史。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东西！龙渊所有的荣耀与仇恨都一笔一笔地记载在上面。”
　　风广陌走过去，踮着脚尖去看那些石板，一块一块往下来，却发现数千年以降，石板上的字画只浓缩为一句——
　　“龙渊子民移居幽冥之都，神农纪末年，至今。”
　　而这“至今”，却不知将延伸至何时何地，漫远无边。五千六百四十八年时光轮转，岁月无尽，一句话，尽道其中无边苍凉凄怆。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生活在幽都吗？”风广陌问道，“龙渊和女娲，一开始也在地面上生活着，后来才来了幽都……？”
　　“你爹不曾同你说过？”龙渊族长反问道，“莫非女娲部族的孩童都不知道这些过去？哼，这倒也与你族的天性相符，只要眼下衣食无忧，便能随遇而安，乐天自在，将过去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风广陌张了张口，却只喃喃说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是他在外公家，听到舅舅对母亲说的话。当时母亲只是柔顺的笑，并无反驳，他却看得到母亲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指节泛白。
　　龙渊族长又说：“当初龙渊部族铸出七把逆天神剑，被伏羲大神视为劲敌，欲屠灭龙渊部族。女娲大神与三位龙渊长老商议，龙渊交出神剑，而女娲大神回护龙渊血脉。不想所谓回护龙源血脉，竟是将两族带入地下，苟且偷生！”
　　“照您这样说，女娲部族岂不是受到龙渊的连累，才会来到幽都？”风广陌见他言语间尽是鄙弃之意，忍不住回道，“如不是你们，我族又怎会生生世世活在这地方？是你们长老自个儿贪生怕死，才来求娘娘，我们又没哭着喊着要救你们。”
　　两个老人都是满面怒容，姜氏老人喝道：“你这小娃儿倒是口齿伶俐。谁又知道当初你们那位大神是不是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迫得长老们答应了这事儿。”
　　“跟个小孩儿说这些作甚。”族长叹道，“争执了数千年，也没个结果，还是想想怎么才能上去才是正道。”
　　他目光灼灼，直盯得风广陌心中发毛。
　　“当初女娲同伏羲约定，幽都人生生世世不再登上人世领土。却没说人间与幽都的混血的孩子不能。”他沉吟说道，“大神这个法子，倒是巧妙。”
　　两位老人将风广陌晾在一旁，轻声议论着什么。风广陌自觉无趣，便继续踮着脚尖张望着柜中石板。
　　龙渊部族源起安邑，与蚩尤有着不解之缘，好武尚斗，善制兵。自大铸剑师襄恒起，铸剑之法尤为出众。然而，黄帝蚩尤一战之后，蚩尤部族退居魔界，伏羲携上古众神隐于天界，女娲率追随者蛰伏幽都，神农式微。自此三皇销声匿迹，人神魔三界分居，人与神之间再无上古时代融洽相处之胜景。
　　他看得入了神，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石板，只觉得心神激荡。他曾同父亲参习星命之术，却从未如此真切感受过时光变迁，如河流一般无法抵挡，无可抗拒。女娲族巫祝知未来，却不知过去；知大河将去何处，却不知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女娲部族如一条漫无目的航船上的旅客，而娘娘就是那条船，为他们遮风避雨，却不许他们看一眼岸边风景。
　　可是，女娲部族并不是一开始就要生活在地下的。
　　他们也曾如常人无二，在阳光下生活过，被清风吹拂，夜晚时有满天星斗陪伴。
　　“姜爷爷，你知道，怎么才能回到地面上么？”他突然问道。
　　两位老人停下了争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姜氏老人说：“问这个作甚？”
　　风广陌将滚烫掌心按在冰冷石板上，仰望着最顶端的那句话。

　　龙渊子民移居幽冥之都，神农纪末年，至今。

　　“我想让所有的幽都子民，都能到地面上去。”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