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76、贰

　　贰
　　夏至祭典是幽都最为隆重的节日，虽然春夏秋冬对幽都之人并无意义，然而自远古遗留下来的风俗却沿袭至今。每隔十年，在夏至那日祭祀地皇女娲，于娲皇神殿之前奉上牺牲香烛，感谢女娲娘娘对女娲部族宽厚仁慈，赐予部族食物衣帛。
　　风广陌趴在窗子上，踮着脚看着外面的来来往往的人。
　　“我们穿的衣服没有外面的人好。”他突然说，“但是外面的人却不用感谢娘娘。”
　　听见了他的话，风夫人收了东西，一把把他扯了过来，一边拿了衣服往儿子身上套，一边呵斥道：“别乱说。”
　　风广陌撇了撇嘴，又说：“而且，那是他们自己劳动得出来的东西，和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风广陌！”风夫人皱眉，厉声问道，“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被她严厉的神情吓到，风广陌讪讪低了头，小声说：“没人教我……娘，我不跟别人说……”风夫人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似乎觉得母亲的怒意消退，风广陌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她的手：“娘，我们走吧。祭典要开始了。”
　　风夫人无言地点了点头，带着风广陌出了门。母子二人随着人流身不由己地向着娲神殿的方向走去。沿路排列着无数火把，幽蓝的火光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头顶的忘川交相辉映，像是一条静止却欢腾的河流。许多八九岁的孩子并未见过这般盛大的祭典，拉着自家大人兴致盎然地问着今天女娲大神会不会现身，神殿十巫是否会一起出现。
　　后面突然有个小姑娘冒冒失失地挤了上来，毫不客气的凑到了风家母子的身边。她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也不看风夫人，只是嘟着嘴盯着风广陌。
　　“祸梓墒说你回来了。”为了和风广陌面对面，她一路上倒退着走，“你都不来找我玩。”
　　“……哼。”风广陌扭开了头，不去看她。
　　风夫人瞧着觉得十分有趣，便说道：“静澜，广陌才刚回来，所以才没去找你。等祭典结束了，再和你一起，好吗？”
　　静澜甜甜地一笑：“还是伯母最好。广陌，我爹说今天十巫都会出来。我要仔细地看，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面具。”
　　“……你当不了十巫。”风广陌板着脸说，“你的话这么多，肯定当不了十巫。娘娘会被你烦死。”
　　“哼，难道你这个闷葫芦就能当啦。”静澜不客气地反驳道，“如果你当了十巫，娘娘都要被你闷死啦。”
　　风广陌抿紧了嘴角，憋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静澜却又笑眯眯地凑上来，问：“广陌你想成为十巫中的谁？”
　　“巫咸。”
　　“我也觉得巫咸的面具最好看。”小姑娘笑开了花，“果然广陌也这么觉得。”
　　风广陌连忙说道：“我才不是……”
　　远处有人在喊静澜的名字，静澜听着了，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飞快地塞了一个东西到风广陌手中，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跑掉了。
　　风夫人觉得小孩子的对话着实有趣，顺口问道：“广陌，静澜送了你什么？”半晌没有回答，低头却看到广陌脸涨得通红，手上紧紧握着那东西，拼命往自己身后藏。察觉到母亲饶有兴趣的眼神，他死命摇头连连说道：“没什么。”风夫人了然一笑，不再追究下去，只是又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风广陌悄悄地将手从风夫人掌中抽出，不安地扯了扯另一半袖子，将攥在手上的泥人遮了起来。从来都没从女孩子那儿拿过泥人，风广陌忍不住咬紧了下唇，偷偷地抬眼张望着，想要找到静澜的身影。
　　可是人海茫茫，小姑娘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有些气馁，暗自责怪自己反应不够快，来不及将泥人还给她，结果现在落得这样麻烦的地步。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风夫人来到了娲皇殿前。
　　神殿中的侍奉女娲大神的灵女倾数而出，分列殿门两侧。人群中隐约传来惊呼与骚动，似有人轻声指点着那是谁家的女儿，却是十年前入了神殿，而今却与往日容颜并无差别。风广陌听到有人哽咽着喃喃叫着灵女们曾经的名字，却看不到那些端庄的灵女脸上有没有微些动容。
　　夏至祭典之日，娲皇殿四周的火把将一直隐藏于幽暗的神殿映照得无比明亮。风广陌却觉得似乎并不仅仅是火把的光，神殿自身也散发的柔和的光芒，与火光，忘川之光交相辉映。整个幽都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明亮辉煌。
　　人群忽而喧哗了起来。风广陌个子矮，看不到，只是听到母亲对自己说：“是巫姑大人出来主持祭典了。”这时便见一位衣饰华丽的巫祝，手持赤蛇缠绕的法杖，缓缓自天梯从神殿入口步步向女娲神像走去，直至走到神像的肩膀上，快要看不到她的人。
　　而后隐约看到巫姑缓缓举起法杖，念动咒语。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风广陌只觉得她的声音就在耳旁，却又不至刺耳。温和恬静的法力自巫姑身上散发出来，为女娲神像镀上了第一层光芒。巫姑又说了一句风广陌听不懂的话，却被母亲拉着跪了下去，头也被按着，紧紧地贴着地面。
　　不喜欢这样的姿态，他扭了扭身子，又被风夫人按得更紧了些。眼见挣脱不过，他只得放松了身子，跪伏在地上。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黄钟大吕之声，乐声缭绕不尽。隐约听到又有几人自神殿中走出，踏上天梯时清泠的声响向四面八方散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夫人按着他头的手终于松开。风广陌迫不及待地抬起头，伸长了脖子极目望去寻找自己的父亲。
　　神像肩上其余九位十巫已经各自就位，可是十巫之首的巫咸却才刚刚走出神殿。风广陌抓住了娘的手，低声惊喜地说道：“娘，你看，那是爹。”风夫人安抚一般地握了握他因兴奋而微微发烫的掌心，又低下了头。风广陌却浑然不觉风夫人神色有异，只是专注望着父亲的身影。巫咸并未带着法杖，只是双手捧着玉石器皿，端于胸前，亦步亦趋地走上天梯。他手中的玉器不知装着些什么东西，腾腾的青烟缭绕在他身边，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茫茫雾中。
　　整个幽都一片静寂，幽都子民皆是屏气凝神，望着巫咸缓步上行，直至走到神像肩上站定。而后十巫取出银刀，在自己腕上割出血来，走至巫咸身边，将血汇入玉器。注满器皿之后，十巫却是皆无止血的动作，反而俯身跪倒。唯一站着的巫咸却是念动咒语，便见玉器缓缓脱手，升入空中，直达神像正上方。
　　巫咸一直举着不断流血的那只手臂，另一只手凭空一抓，便将法杖握在手中。此时十巫齐声吟唱咒语，只见玉器缓缓倾倒，血流出时却细如一线，凭空弯绕成十分诡妙的图案，在神像上方部下了血色法阵。风广陌目不转睛地望着十巫的一举一动，自己却也在心中比划模仿着。
　　他从心中敬重自己的父亲，虽然年只能见着两三次，多数的印象来自母亲和彭婆婆的描述。即便每次见着父亲都会检查之前的课业，又留下一些新的枯燥难懂的典籍，可是却无碍父子间天性的亲近尊敬。幽都的巫咸，长居神殿侍奉女娲娘娘的大巫祝。面具是威严和责任的象征，法杖代表着强大和力量。他喜欢偷偷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觉得若是能像那个样子，才算是最威风凛凛的男人。即便是在外面，风广陌却也没见着比父亲更为沉稳冷静的人。
　　“我将来……也要像爹那样。”他专注地看着，突然对风夫人小声说道，“我会当上巫咸。”
　　风夫人却未回话，他心中觉得奇怪，侧头看到母亲静静地看着自己，明亮双眸在幽蓝火光下似有波光流动。头上却突然一重，母亲微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头发。
　　“广陌会是最优秀的巫咸。”风夫人揽过他的肩膀，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说着。
　　风广陌得意一笑，又扭头看向神像。
　　十巫此时齐齐举起法杖，五行灵光如泉涌一般注入阵中，催促其缓缓转动而后越来越快。法阵如一轮燃烧的火，忽而五行光芒大盛，如江边焰火样绚烂好看。法阵灵力汹涌如滔滔江海，如大浪将至，临至崩裂奔涌边缘，地面亦因这异常强盛的灵力微微震颤。耳边已经听不清十巫在高声咏唱着什么，风广陌只听得猎猎风声平地而起吹在耳边，狂暴的力量如漩涡一般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站不住脚。他悄悄念了个木系法术的咒，以稍稍抵御吹至自己和母亲身边的狂风，这才勉强睁开双眼。大多数幽都子民只是伏在地上，咬牙在飓风中稳着自己的身体，风广陌却将之后的一切看得分明。
　　在那法阵不断扩大，极尽绚烂之时，法阵正中有一影影绰绰的身影缓缓浮现，极盛的五行灵光也掩不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华。离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却隐约觉得那是一个了不得的存在。
　　因为那个人，不过是缓缓举起了手，便点亮了幽都的草木芳菲。
　　他曾听彭婆婆说过，幽都曾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天上有忘川河流，地上的草木花朵如星光闪烁，交相辉映，即便是不点着火把也不会担心看不清路。可是他只隐约记得似乎是有这样的景致，等到长大了一些，想留心去看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
　　如今，童年时期隐约的回忆却倏忽重现在眼前，天上地下一片流溢的光海，照亮了他的眼。
　　他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想要将那个人的身影看得更仔细些，却被母亲死死拉住了手。心中不明为何，他却不愿忤逆母亲的心意，便半跪在地上，望着神像。
　　极目望去，一片跪倒在地幽都子民中，唯有他抬起了头，大胆注视这现世的神明。

　　法阵散去，狂风却未止。巫咸收起法杖，皱眉看着远处那半跪着身体挺得笔直的小小身影，抿了抿嘴角。
　　“那是广陌？”大神的声音突然自脑中传来。
　　“回禀娘娘，是。”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女娲柔声细语地说道，“他不是刚和他娘一块去了外面？什么时候带过来，我瞧瞧？”
　　“恕属下无礼。”巫咸不卑不吭地回道，“犬子生性顽劣，尚需磨练。娘娘若是此时召见，只怕他恃宠而骄，来日难当大任。”
　　那人身蛇尾的金色灵体款款走下神像，来到巫咸身前，了然一笑。
　　“也好。”她说，忽然消失在十巫面前。
　　风也停了。
　　幽都十年一次的夏至祭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