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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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尹千觞恨恨一拳砸在树上。
他追着风晴雪出来，不料跑了几步之后，晴雪便用腾翔之术腾空而起。他急忙跟上，却还是跟丢了。月光之下，只恍惚看到她似在这附近。
夜深人静，隐约可见四周俱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巨树，俨然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一星半点儿月光沿着枝叶缝隙流泻而下，微风扫过，树影婆娑。尹千觞按住腹部伤处，背靠巨树，缓缓坐下，心中只觉忐忑不安。
他原以为，蓬莱之事过后，风晴雪会回到幽都。眼下看来，她不但没有回去，反而一直在人间游荡。
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她见到自己会转头离开？
尹千觞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可千万，不要是为了百里屠苏哟……”
那时候，在他还未想起那么多过去，还未想起自己曾有一个妹妹的时候，他问她：
那我再问一个事儿，你可别嫌唐突，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恩公纳？
就是喜欢……那个百里屠苏，男女之情的那种。
我不知道……怎么样叫作那种“喜欢”……
和大家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可是和苏苏在一起，更是不一样的……有时不由自主就会想要去关心他，放不下……这……这就是喜欢吗？
苏苏……是个很特别的人。
虽然他不那么喜欢说话，看起来有些冷冰冰，其实他很好很好……
倘若有一天，你们分开了，妹子会很难过吧？
……分开？
我……没想那么远，没想过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
……晴雪说，从未想过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尹千觞按住胸口，想起幼时晴雪睁着懵懂双眼，仰头望着自己，说：大哥，大哥，等将来晴雪长大了，去当灵女好不好。
自己告诉她，神殿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空旷无边，冷清寂寞。地面距离屋顶很远，走在神殿中，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与脚步声，灵女们总是沉默木讷地站着，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更不会主动同人说话。在那个地方，听不到时间流逝的声音，也闻不到活着的气息。
晴雪，不要去。
晴雪一头钻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闷闷地问——
——那大哥呢？大哥一个人在那里，不寂寞吗？晴雪要和大哥一块儿侍奉娘娘，大哥可以同晴雪说话，晴雪也可以和大哥说话，我们是亲兄妹，娘娘一定不会介意。
尹千觞只觉头痛欲裂，颓然后仰，靠在树上。四肢冰冷，五脏俱焚。
每每如此，多想起一些，便又多痛苦几分。
他缓缓闭上双眼，强忍心中剧痛，静下心来。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晴雪。至于少恭的事情，可先暂时放放，横竖还有五个月的时间。
何况，并不怕少恭不来找他。只因那人，心中正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妹妹怨他，少恭恨他。
竟真是应了那句誓言，天上地下，再无他容身之所？
“呵……想那么多做什么。”他低笑一声，长叹道，“我又何尝，真的在乎过这些？”
他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别人怎样看他，却是从未放在眼中。若是错了，有了愧疚，便竭尽全力去弥补挽回，那人不领情，也无关系。他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亦拦不住他的脚步。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改不了他的坚持。打定主意之后，他随便裹了裹身上衣服，就靠在树边，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摇晃他的肩膀。尹千觞睁眼，只见天色微亮，雾气朦胧，欧阳少恭站在他面前，嘴角弧度似笑非笑，眼中却隐隐藏着些恼火神色。
“若是要睡，便上来睡吧。”欧阳少恭皱眉看着那人被露水打湿的肩膀，伸出了手，“千觞还如几年前，这般不会照料自己。”
尹千觞这才看到欧阳少恭身后停着辆马车，四匹白马并驾齐驱，不耐地踢打着地面，有一中年车夫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这一行人，站在这儿，倒平地生出几分鬼魅味儿。
张口结舌了半晌，尹千觞才摇头叹道：“少恭你……你真是令人吃惊，我几乎要怀疑，我认识的那个道士是谁了。”欧阳少恭轻笑，看着他苦着脸握住自己的手站起来，触手之处尽是一把冰冷。心中略有不满，欧阳少恭脸上却未显出不悦，转身上了马车。
却没人跟上来。
他扭头望着懒散站在原地的人，微微皱眉。
“怎么？”
“少恭，”尹千觞说，“我不去武夷。”
“嗯？”欧阳少恭略微挑眉，反问一声。
“我要去找晴雪。”尹千觞正视他的眼睛，说。
千山鸟飞绝，苍茫森林无边静寂。朝阳缓缓升起，微暖温红氤氲在潮湿雾气之中，冷冽中显出几分柔美。
薄雾渐散，杀意渐浓。
欧阳少恭却突然笑了，轻巧说道：“也好，我陪你去找。”
尹千觞一怔，不由自主问道：“你陪我？去找晴雪？”想到之前他似乎的确是对自家妹子显出几分好感，甚至还将她掳上蓬莱，尹千觞心中顿生出几分防备，“……少恭，你莫不是……”
“许久未见晴雪，心中着实想念得很。何况，她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欧阳少恭微微扬了头，俊雅面容上无端显出几分邪气，“你说是么，千觞。”
尹千觞冷冷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欧阳少恭，你若是敢伤晴雪……”
“呵，玩笑而已。”欧阳少恭眯起眼睛，轻声说道。尹千觞皱眉瞪着他，突然发觉脖颈上一片冰冷。欧阳少恭指尖轻佻划过他的脸颊，令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绝不做，令千觞伤心的事儿。”那人高傲笑道，“上来吧。就算是千觞你，也未必就能比我先找到晴雪，不是么？”
尹千觞看着那人身影消失在马车中，咬了咬牙，也爬了上去。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无论是卧是坐都极舒适。两个大男人一块坐着也不觉得挤，欧阳少恭甚至还摆了一张琴，琴炉燃着桂花清甜香气。味道或是摆设，都是他极熟悉的。
尹千觞随意歪倒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很快便又昏昏欲睡。他眯眼看着那人低着头，指尖静静按着弦，似是在思索要弹什么曲子。这模样与几年前别无二致，至今回忆起来仍是历历在目。他喝酒，他弹琴，偶尔低言絮语，更多时候，什么话都不说，什么话都不必说。
那种温馨静谧，心灵契合，是他极眷恋的过去。
不愿再看，他闭上双眼，转身面对车壁。欧阳少恭看他逃避姿态，低笑一声，却自弦上撤回了指尖。
许久之后，尹千觞已是鼻息沉沉，像是睡熟了。欧阳少恭试探叫了几声千觞，全无应答，便自怀中拿出符咒鸟，低声说道：“去找她。”娇小的黄色符鸟在他面前盘桓数圈，自窗中飞走。
悠扬琴声随之响起。
一曲终了。
琴炉中的香仍燃着，稀薄烟雾袅袅上升幽幽散去。
欧阳少恭微微开了些窗，按住了额角。虽然事先服了解药，但是这凝神安睡的香熏闻多了，却还是有些不舒服。符鸟尚未归来，不知风晴雪身在何处，只能先去附近的镇上落脚。
他闭目沉思了半晌，却听一直睡着的那人似在梦中呓语。
尹千觞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是满身大汗淋漓，像是在与梦境苦苦挣扎。高大的身体蜷缩在马车一角，倒让人觉得十分可怜。欧阳少恭忍不住将他紧贴在脸上的乱发拨开，拢到耳后，又将他攥得几近痉挛的手指掰开，握在手中。
本应沉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欧阳少恭心下一惊，看到他双目无神，不过是被梦魇着了，才稍稍安心。
“……玉横……？”尹千觞含糊说道，汗津津的脸上俱是痛苦神色。
“呵……”欧阳少恭低笑一声，空着的手覆上他茫然失焦的双眼，低语道，“玉横一事，千觞不必担心。”握在掌心的手却突然反手抓住他的，冰冷潮湿，湿冷的恐惧之情传来。
他将琴炉掀开一条细缝，马车中桂花香味越发浓郁。尹千觞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又重归宁静。欧阳少恭倦极，将头靠在墙上，却听车夫问道：“欧阳先生，已经出了林子了，接下来向哪儿去？”
“找个茶摊歇歇罢，不急在一时半刻。”
马车在这山林附近兜兜转转足有三天之久，欧阳少恭似也不急，只嘱咐车夫见着了歇脚的地方便休息半天。直到第三天，方才指了个方向，却也不说究竟要跑上多长时间，多远的路。
第四日中午，天气晴好，艳阳高照。黄土路边露天的小茶摊摆了三五张桌子，欧阳少恭一人占了一张桌子，叫了一壶茶，慢悠悠地喝着，时不时地瞭一眼停在路边的马车。
茶刚喝了一半，却见车夫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问道：“欧阳先生，我们已经在这儿地方走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先生究竟要去哪里？”
欧阳少恭悠然答道：“不急。报酬自然不会少你。”
车夫抿了抿嘴，又试探问道：“那车上另一位爷，已经几天几夜没下过车，没吃过东西，要不要……”
他看到那温文尔雅的人眼神一凛，像是一把可剜肉剔骨的尖刀直直戳进了胸口，四肢顿时凉了。
“那人的事儿，便更不用你操心。”欧阳少恭缓缓说道，轻敲桌面，修长手指在刺目日光下像是玉石雕成的一般。他言语间似有无声的威胁，车夫默默退下，又回去守着马车了。
转了转茶杯，欧阳少恭轻叹一声，弹去袖上的灰尘。
已经过去三天，却没有一只符鸟前来回报。究竟是风晴雪销声匿迹，还是她有了什么法子避过符鸟追踪。想到此前在琴川客栈察觉到的异样灵力，欧阳少恭只觉千头万绪，理不出来丝毫头绪。他在安陆这两年，韬光养晦，却不知幽都究竟有了何种变化。
伏羲，与女娲。想到这两位大神，欧阳少恭微微握拳，又缓缓放松。
似乎，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他们的控制。且不说伏羲，就连蛰伏于地府的女娲，似乎都轻而易举将他抓在掌心。
心中无端升起万般恨意，欧阳少恭不自觉地将手中茶杯越握越紧，直至指节泛白。
“欧阳先生！不、不好了！”他正走神的当口，车夫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张黝黑的面孔汗津津的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晒得。看到那俊秀青年微挑了眉，眼角眉梢似含着许多怒意，车夫咽了咽口水，权衡半晌，终于决定还是将这事儿说出来比较好。
“……另外那位爷，不，不见了！”
欧阳少恭一怔，却听一声脆响，而后手上一痛。
握在手中的茶杯已碎成一瓣一瓣，刺目日光下白惨惨的碎片上滚动着猩红血滴，妖异非常。
车厢内早已是空无一人。一直燃着香的琴炉不知何时被人打翻，厚厚的香灰洒了一桌一地，连琴上都沾了些。欧阳少恭目光寸寸扫过每一个角落，慢慢落在尹千觞之前躺着的地方。那地方地毯的颜色，照比其他地方深些。他用指尖扫过，嗅了嗅，却是血的味道。微微侧头，便看到车厢壁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两指宽，两指高的四方小洞。
一路上欧阳少恭刻意燃着安神的香薰，防的便是尹千觞中途逃跑。不料，他却早已经醒了。
仔细想来，他在梦中念着玉横的时候，应是已经半梦半醒。在欧阳少恭下车的时候，悄悄在车壁上凿了这么个小洞，而后一直装成昏睡的摸样。
欧阳少恭唇边扬起一丝扭曲笑意。
千觞，你竟然……
……真是从未让我失望。
“欧阳先生……”看他脸色铁青，一脸杀意，车夫颤声叫道。
却见他缓缓侧过头来，脸上已是平静如水，笑意温柔。
“上路罢。”他说，“我已知应去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