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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讯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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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过后,秋老虎猖獗,昨夜一场雨半点没缓解连日来的暑热。日头升上来以后,晨起那点清凉之气消散一空。
天无薄云,热力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先帝为行节俭,行宫外的地面皆未铺设砖石,晨起才洒过水的黄土地已是干到龟裂,摸一把都要烫掉半层皮。
武清伯等一帮外戚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磋磨。
起先还高举丹书铁券,气势十足地要求惩治奸佞,以正视听;
半炷香后跪也跪不住了,索性改一屁股坐在地上,十来斤的铁块又沉又烫手,还不敢随便乱搁,只能抱在怀里,恳求门外当值的太监再进去为他们通报一次。
“我说爹,咱们就这样跪着有用吗?都多早晚了,皇上怎么还不传召我们?”武清伯之子晋山,也是当朝太后的亲弟,从小被家人当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心,他最先遭不住,开口抱怨道。
武清伯晋安瞪了儿子一眼,叱道:“就你屁话多,撒泡尿功夫就完事了的,能叫跪谏吗?动静不闹得大些,皇上怎好下令问罪?”
武清伯一家市井屠夫出身,沾了女儿的光才跻身公卿之列。偏他父子二人旧习难改,说话做事处处透着粗鄙意味,听得一旁内监都忍不住频频蹙眉,嘴里却还赔笑道:
“国舅爷莫着急,皇上昨夜受了惊吓,许是这会还没起身,奴才再进去瞧瞧。”
内监进了大殿,径直转向角落里的值房,一进门,身上顿时感到一股清凉之气。
屋内四匝都用条盘垛了冰块,尤酢歪在临窗的须弥榻上,穿着家常的八团缎直裰,手握水烟枪,正自悠然地吞云吐雾。
“老祖宗,我看武清伯他们几个快扛不住了。”
尤酢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嗤笑:“扶不起来的臭猪肠,这才跪了多大会,连那帮风吹吹就倒的文臣都不如。”
内监:“要是他们真吃不消,临阵脱逃怎么办?”
“不会,”尤酢吐出一个烟圈,“褚知远刚上任便要刷新吏治,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外戚一党,两头梁子早结下了。武清伯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怎可能轻易放过。先前为着梁正茂的事,万岁爷已经疑了咱。既然晋家父子甘愿当那出头鸟,咱家只管袖手看戏就是。”
他磕了磕烟枪,三白眼里猝然闪过一道狠绝:“出去就说皇上已经起身,过半炷香再进去回禀。皇上的性子咱了解,他们闹的动静越大,皇上才越有可能扛不住压力,姓褚的这回甭想轻易糊弄过去。”
临近晌午,炎阳愈发灼人,早上才洒过水的空地已是干得龟裂,武清伯嘴唇发白,身一歪,竟像滩烂泥一样歪了下去。
晋山赶紧撑住他爹,扯开嗓子喊:“来人呐,人都死哪儿去了?要是国丈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娘娘饶不了你们!”
“首辅大人到——”
眼见那道颀长身影出现在宫门内,在场宫人纷纷躬身行礼。
晋山一下来了劲,也不管旁边中暑晕倒的老爹了,麻溜跪直了身,梗着脖子装模作样地道:“臣请皇上,诛杀奸相,肃清宫闱!”
其后外戚党羽早都晒蔫巴了,见状稀稀拉拉地跟呼,声音却一个赛一个的有气无力。
褚知远经过这些人时,脚步都不带放慢一下,只短暂地抛下个轻蔑的眼神。
晋山被激怒了,丹书铁券高高举过头顶,拔高音量:“我朝受封爵位者,皆赐丹书铁券为凭。我晋家的这块,上刻‘匡正法纪’四个大字,乃先帝亲笔所书。晋氏今在此,仰承德宗皇帝所托,恳请皇上惩奸除恶,以明纲纪!”
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连先帝都搬出来了,也不知府上幕僚教了多少遍。
殿外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间殿门洞开,数名锦衣卫鱼贯而出,为首之人快步下阶,在距离褚知远几米远的地方掀袍下拜。
“下官锦衣卫指挥使沈元畴,见过首辅大人。”
褚知远颔首:“不谷听闻有人在天昴台滋事,言辞间涉及本人。还望指挥使代我求见圣上,也容我为自己辩解一二。”
沈元畴态度恭顺:“首辅大人言重了,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国舅爷所言事关重大,皇上已传口谕,宣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主官进宫一同会商。”
此言一出,不光晋山等人,就连值房里的尤酢听到都惊了。
“皇上不是还没起身吗,几时派人传的口谕?”
“不、不知道啊......”
尤酢一烟枪敲在小内监脑门,忙不迭穿靴下榻,骂道:“没用的东西,鼻子上长两孔是当点缀使的?三司都来齐了,今日之事必定没法善了。还愣着作甚,替咱家更衣!”
晋山一进大殿,就被眼前的阵仗唬住了:
只见丹墀之上居中放着龙椅,丹墀之下并排列了三张太师椅,从左往右依次坐着三司主官。而在皇帝左下首另设了一把圈椅,椅上坐着的竟是礼部尚书陈孚。
晋山心下一沉。
旁人就罢了,陈孚竟也来了。别看他只是个年逾古稀、半截身子快入土的小老头,却是实打实的三朝元老,几任首辅都曾是他座下门生。
听闻他生性耿介,从不趋炎附势,对朋党之事更是深恶痛绝,在朝在野素有骨鲠老臣的铮名。
皇帝今日邀了他来,便是铁了心要做足不偏私的姿态。
晋山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头忽涌上股不祥的预感。
辛无咎今日一身束腰玄色纁裳,脚踩乌金靴,背衬“四维不倾”的匾额,高居龙椅时意外显出几分煊赫威势。
他先是听沈元畴耳语了几句,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晋山,最后落在了褚知远脸上。
“今次之事,先生牵涉其中,为求公平起见,就不请先生落座了。”
说实话,进宫前褚知远并没抱太大希望,只希望辛无咎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足矣。
但不料少帝此番的处置竟意外地稳妥,三司俱在,无疑杜绝了任何徇私的可能。而陈孚的到场,则使这场讯问的结果变得更加具有公信力。
人君之出爵赏刑,无有其他,唯在道明。
当日褚知远为少帝讲解《错法》一篇时,还担心他不求甚解。
现在看来,辛无咎对这句话的理解,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国法当前,首辅与庶民视同一律,应当的。”
辛无咎这才将视线转回晋山脸上,也不提赐座的事,只道:“外公与舅舅一早就为国事登门,倒显得朕这个做天子的不够勤谨了。只不知舅舅这般兴师动众,究竟所为何事?”
晋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别看方才在殿外又喊又叫闹得声势浩大,现下到了这些枢臣面前,立马露怯。
奈何武清伯中暑晕厥,一干人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晋山只好硬着头皮回。
“启禀皇上外甥,我要弹劾褚知远贵为一阁之首,身蒙皇恩多年却不思感念,擅调西山兵入宫,谋逆犯上,其心实在可诛也!”
殿中寂了寂。
鹿琢玉清清嗓,率先开口道:“昨夜之事臣亦有所耳闻,首辅调兵进宫不假,可沿途未伤一兵一卒,谋逆二字实在无从谈起。”
刑部尚书韩隽驳斥道:“不伤一兵一卒?未见得吧。本官可是听说首辅大人只因值守太监当夜未在其位,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杀了。余者不论,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又将大晏律法置于何地?”
“韩大人指责本相草菅人命,就是认为王用罪不至死了?”
相比起韩隽的义愤填膺,褚知远显得从容不少。
他从袖中勾出一卷文书,朝旁看了一眼,沈元畴会意接过,捧到御前。
“这份供词里记录的,皆是王用私收宫人贿赂,监守自盗,胁迫女官□□取乐的罪证。当然不止于此。”
褚知远停顿了下,扫视一圈四周。
殿外炎阳当头,殿内气氛却有如上冻般,竹帘不合时宜地叩响抱柱,褚知远接下来的话就像一记重锤,将此间沉默击打得粉碎。
“王用身在后宫,私下却串通前朝官员,干涉人事擢降。这些年他经手的卖官鬻爵之事都在这上头,桩桩件件皆有实据,请皇上明察!”
堂下哗然,一旁的尤酢神情微变。
他不意王用做事这么不当心,更没想到,褚知远才执掌吏部不满一年,竟就把情况吃得这样深。
“朝廷吏治,乃治国第一要政,小小一个主事太监,竟胆大包天到染指朝廷用人。沈大人,锦衣卫身负监察内官之职,你来说,王用此举该当何罪。”
沈元畴朗声:“宦官干政,依照大晏律法,查有实据者,当处以剥皮揎草之刑。”
四面蜂起的议论声里,褚知远目光微凝。
上一世,当他察觉皇帝身边的宦官私德不修,甚至插手朝廷用人时,新帝已经因不满内阁掣肘,与他师徒情薄,渐行渐远。
没等褚知远将王用勾结官员的罪证呈送御前,小皇帝就为着矿税主张受阻之事,赌气三年不上早朝,凡内阁所呈奏折也一概不受理。
如此僵持到了明睿十四年春,舞弊案发,褚知远蒙冤下狱,而来宣旨的正是在风波中半点没受影响的王用。
讽刺至极。
“先帝任命辅政大臣时,曾赐臣剑照胆,可行先斩后奏之事,视同尚方。臣蒙皇恩殊荣,今见阉宦弄权干政,扰乱朝纲,纵知有毁谤在前,亦不敢无动于衷。”
日光斜映进殿中,拢着年轻首辅隐带刚毅的侧颜,见他眉峰如刃,鼻梁修挺,一顶深碧色束髻竹冠服帖地压在发顶,其上暗刻的云雷纹折出清冽光泽,愈发衬出他如岩下松般的出尘惊艳。
那瞬里,辛无咎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溢美的诗词,却又觉得都失之贴切。
“皇上……皇上?”沈元畴看他久不出声,小声提醒道。
辛无咎如梦初醒,“尤酢。”
尤酢忙出列:“奴才在。”
辛无咎看向他:“首辅说的这些,你可都知情?”
“奴才……”尤酢额角浮汗,颧骨不安地耸动起来。
晋山见势头不好,赶紧道:“就算王用该死,首辅私自调兵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听人讲,首辅那晚是打着追剿倭寇旗号发的调令,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皇城之地,天子脚下,哪来的倭寇,首辅还敢说自己不是暗度陈仓?”
经他这么一提醒,在场君臣终于想起来了。
是啊,去岁以来浙闽一带屡报有倭寇侵扰不假,可说到底也不过几个蟊贼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而已,哪里就到了危及上京,需要动用西山兵的地步。
“国舅爷说的极是,”韩隽道,“臣忝为刑部主官,京畿水域若有倭寇出没,地方缘何不见题本上报,五城兵马司又为何一点风声不闻?首辅大人说话,总得有依凭。”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褚知远身上。
良久,却听他低笑了声,话音脱口,带着轻飘飘的嘲讽。
“依凭?”
口气陡然转厉,“人证物证俱在,谈何空穴来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