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修短篇若干》飞鸟樱桃

4、风驰

　　修凯尔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荒野上跋涉的。他所在之处是哪里，他来自哪里，要去哪里，都似乎是一个未解之谜。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跋涉，在泥泞的，黑暗的荒原上，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路途。

　　远处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修凯尔听到巨大的生物扑动翅膀的声音。他抬起头，暗沉沉的天际深处有一点红色缓缓地飘近了他。要到更近的时候，他才能分辩出，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黑龙展开它巨大的翅膀，优雅地滑翔过来，在他的头顶咆哮了一声，嘴和鼻子里喷出了火光。

　　“一起来吗？”半魔族的青年站在巨龙的肩上，暗红的光透过巨龙漆黑的鳞片的缝隙投射到他鲜红的衣衫上，甚至让他金色的眼睛也带上了火焰的色泽。他居高临下地对修凯尔这么说，一个问题变得像一句命令。

　　“去哪里？”修凯尔问。

　　“扫墓。”巨龙肩上的青年回答。

　　“为谁？”

　　“一切。”

　　修凯尔向他伸出了手。拉赫特抓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他也拉上了龙背。这条黑色的巨龙似曾相识。修凯尔想，他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条龙，但是它看起来就傲慢而不羁，没有人能够将它作为坐骑驱使。

　　“这是你的龙吗？”他问。

　　拉赫特没有回答。

　　“龙不属于任何人。”那头巨龙开口说话了。它有古老而庄严的声音，修凯尔曾经听见过这个声音。

　　魔界唯一具有智慧的龙，不死的冥龙王维尔札已经从封印中复活了。

　　但是这条黑龙只是沉稳地拍着翅膀，将他们带上天空。它稍微张开了肩上的鳞片，让他们可以把自己固定在它的身上。在它的鳞片下面，火焰的颜色透过皮肤闪着红光，脚踩上去感觉就像踩在岩浆上一样灼热。

　　修凯尔回头看拉赫特，陆战骑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魔界之主同意载我们一程而已。”

　　修凯尔没有问拉赫特是怎么和这条黑龙搭上关系的，仿佛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龙骑士的龙骑众面对他们昔日打败过的敌人也一样能同时保持着敬意和威严。在巨龙急速上升的时候，拉赫特在修凯尔的身后扶住了他摇晃的身体，透过衣衫传来青年的体温，温热的，令人安心。

　　没有看着他的时候他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

　　黑龙看起来目前还不想征服地上世界，但是它只需要路过就已经为大地带来了灾殃。修凯尔看着前方暗沉的天空中雨云逐渐堆积起来，黑暗的云层中隐隐浮现电光。

　　“这里曾是林盖亚王国。超龙军团毁灭了这个国度。”拉赫特在他身后说，“对残存的人类来说，龙将是他们永恒的梦魇。”

　　黑龙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朝着天空喷出了一股火焰。这是修凯尔从未看见过的巨大龙息，它撕破了那一小团风雨，让月光照在他们，以及林盖亚的断壁残垣之上。

　　“我们都不适合向神祷告。”修凯尔说。

　　“人类，魔族，怪物，以及龙。在这场战争中被波及的一切生物。”修凯尔听见拉赫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事不关己，“都该知道祷告是没有用处的。”

　　他们脚下的巨龙，在同一刻带着他们冲入了风雨之中。

　　随即而来的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冰冷的风雨打在他们的身上，修凯尔开始瑟瑟发抖，他身后的青年突然伸手环抱住了他，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一样。

　　“这下面是提兰王国。”拉赫特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我的龙，我的伙伴，和我都死在这里。”

　　修凯尔猛然扭头，在那一瞬，他的嘴唇擦过了在他耳边说话的魔族青年的嘴唇，像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快要撕破耳膜的狂风让他们以及他们身下的巨龙在黑暗中颠簸，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在寒冷之中，只有拥抱着他的那个身体是温热的。龙鳞下的火光照在拉赫特金色的眼睛里，它们严肃又认真，“你忘了吗？是你杀死我的。”

　　“巴兰因为失去了你，痛揍了我两顿。”修凯尔说，“超疼的，他连达伊都打，可一定舍不得这么打你。”

　　拉赫特轻声地笑了起来，“我也从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他们脚下的巨龙又怒吼了一声，像是他们谈论巴兰的时候触及了它的伤心事。周遭的风雨愈发狂野，修凯尔看到雨水从拉赫特的面纹上流下来，就像是他曾想要抹去的泪迹。

　　“亚尔格海角对面，班卡纳的港口城，加尔丹迪烧了它。”拉赫特说。

　　然而他们看不见地面了。龙和他们都处在风雨之中，如果没有把脚固定在鳞片下方，他们两个应该已经都被甩了出去。而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靠抱在一起来保持平衡。

　　“抓紧我，虽然我觉得就算掉下去你也不会被摔死，但是下去重新找你会很麻烦。”拉赫特命令道，但却是他的手在稳定地扶着修凯尔。

　　真是奇怪啊，他们身处于这样巨大的一条龙之上，但在风暴里，这条龙也只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他们看不清下方的世界，也看不穿面前和头顶的乌云，只有脚下微弱的红光映照出的漆黑鳞片，让他们知道自己仍然身处于这条巨龙的肩上。在风暴之中，修凯尔听见拉赫特哼起了歌，那是他曾经听过的歌谣，它来自魔界，传唱在地底魔城之中，讲述着远古魔界最强剑士修凯尔的荣光。

　　你该不会是在取笑我吧。修凯尔回过头，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一眼拉赫特，半魔族的青年正在微笑着看着他。雨水已经完全打湿了那个青年原本桀骜不羁地翘着的头发，在他的红衣上淌成一道金色的河流。

　　“这里是帕普尼卡，是你毁灭了的国度。”拉赫特说。

　　巨龙钻出了云层。修凯尔看到了大圣堂的残垣断壁。这条龙飞得就像鲁拉一样快，刚才还在班卡纳，现在已经到了帕普尼卡。这个世界对这条龙来说太过渺小，为什么它还想要得到世界呢？

　　火山口的岩浆已经凝固，一切痕迹都已被抹平。再也没有地底魔城和它之中传唱的歌谣，恩仇已成过往，什么也不曾留下。

　　“这里曾是地底魔城。是魔王哈德拉的梦之迹。”

　　与我的所有美好回忆。修凯尔默默地在内心中加了一句。

　　“没有时间沉浸在感伤中了。”拉赫特似乎看出了什么，他的声音像身边的雨水一样寒冷，“你同是战争的一部分，一种天灾，和这暴风雨别无分别。我们要加快速度了。穿越欧萨姆和死亡大陆的残骸，去吧，冥龙王维尔札，去你宿敌的埋骨之地！”

　　卡尔王国的，大魔宫残迹。

　　巨龙咆哮一声，重新冲进了云层。

　　大魔宫不只是大魔王一人的埋骨之地。修凯尔想，拉赫特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是他想起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

　　但是修凯尔并不揭穿他，因为大魔宫也是作为战士的修凯尔自己的死地。

　　以及，他们好像在这里一同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物，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修凯尔不开口发问，拉赫特也不回答。他们只是随着那条巨龙在云层中漂流。总会想起来的，如果想不起来，那就证明它并不重要。

　　云层愈发浓厚了。这随着巨龙席卷了世界的暴风雨，似乎永不休止。龙在风暴之中张开双翼随风滑翔，雷电不停在他们身边炸响。周围越来越冷了，但是紧贴着他的那个身躯是温热的，让他知道他并非孤单一人被扔进风雨之中。

　　一个炸雷击中了龙与龙上的乘客。

　　极端的痛苦反而让全身的感觉都麻痹了。那从内部爆发出来的灼热，像是拉伊迪恩，不，也许是基加迪恩。修凯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音，但是他身后的手抱紧了他，修凯尔回头去看，拉赫特金色的眼睛里映着电光，他的红衣如在燃烧。

　　下一秒，巨龙穿破了云层。暴风雨和雷电在他们的脚下涌动着，而他们的眼前，是亿万颗璀璨的星辰。

　　在回到地面之前，那是只属于他们的繁星。

　　在空气稀薄而寒冷的高空之上，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的温度，和脚下咆哮的巨龙。头顶是千万寂静之地，而脚下的整片大地，或早或迟，都将是什么人的墓土。

　　修凯尔睁开了眼睛。

　　灼热和痛苦还停留在他的身上，疼痛来自他未愈的伤，那么梦里寒冷的雨和灼热的龙，大概也都是因为他一直在发热的缘故。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自从大魔宫的一战之后，可能一直没能离开过这张病床。

　　“欢迎回来。”旁边床上坐着的拉赫特向他打了声招呼，“你的晚饭有一半被我吃掉了，所以也许你是饿醒的。他们说我被密斯特和大魔王打到吐血，而暗黑斗气造成的伤没法用回复咒文治疗，就让我两天内禁食只准喝水，这也太过分了，魔族的恢复力和食欲可都是很惊人的。”

　　“噗叽噗叽。”旁边有个小东西也叫了两声，像是在责备他。

　　拉赫特将那个小东西揪了起来，修凯尔看到那是一只金黄色的龙史莱姆的幼体，长着又短又粗的角和长尾巴，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它的小翅膀一扇一扇地，飞的速度都比不过拉赫特随手一抓。

　　“这是我们的看守，兽王游击队的新队员。”半魔族的青年似笑非笑地说，“你们的巨鼠同伴在附近抓到的小家伙，看起来从卵中孵化还不到一个星期，否则怎么可能输给一只老鼠。”他捏了捏史莱姆的脸，将它放开了，“其实是因为我是你的同伴里面伤得最轻的，他们派我来专门照顾你。那群爱使唤别人的人类，连敌人和魔物幼崽都不放过。”

　　“噗叽！”

　　修凯尔笑了，“龙史莱姆是有高度智慧的魔物，不要以为我听不懂魔物的语言，它说你在骗人，它是自愿来帮忙的，根本没有输给什么大老鼠。”

　　“我差点忘了，就算已经退职，您也曾是魔王军的军团长之一。”拉赫特似笑非笑地对他鞠了一躬，坐到了他的身边，一手扶起他的身体，端起了床头的水，“那么请允许我来服侍您喝点水？”

　　“饶了我吧。”修凯尔苦笑，但是还是顺从地喝下了那杯水，“在那之后……找到达伊了吗？”

　　“人类派出了搜索队，但是都是些普通人类。他们拒绝我加入，大概还是信不过魔族。把我和你关在一起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噗叽噗叽。”龙史莱姆说。

　　“你闭嘴。”拉赫特瞪了那只小小的龙史莱姆一眼。龙史莱姆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飞到了修凯尔的另一侧，从他的身体旁边探出头来偷看，“噗叽……”

　　“你的伤没有好转的迹象，或许等到那个魔法师恢复以后，可以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拉赫特转移了话题，“在那之前，先忍耐一下吧。”

　　“我作为战士的生涯已经结束了。”修凯尔直视着他的眼睛，沉静地说，“所以，我不需要忍耐，我已经接受现实了。你应该也接受现实了不是吗？从我手中接过魔枪的，和当初将魔枪托付给我的，不都是你吗？”

　　拉赫特的身体突然僵硬了，在他背后托着他的身体的手，变得和石头一样。半魔族的青年沉默了很久，用冷而坚硬的语气说：“如果我接受了现实，就应该已经死透了，决不会被他们关在这里和你说这些没用的话。”

　　不管是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是和大魔王决战，都是绝不接受现实才能做到的。修凯尔发现自己的失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龙史莱姆跳到了他的腿上，“噗噗。”它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和他们说，“噗叽叽。”

　　“小家伙说的有道理。”拉赫特点了点头，“离天亮还有点时间，你的烧还没退，再睡一会吧。”

　　半魔半人的青年轻柔地将修凯尔放平，在他的额上放了一块沾水的湿巾。他注视着拉赫特，那个梦，他想，在梦里拥抱着他的拉赫特，可能是他最狂野的妄想了。

　　他从未想象过拉赫特能活下来，就像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能活到最后一样。在必死的绝境中听见的那个声音，就像刺破永恒黑暗的一束微光。

　　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名为宿敌的挚友，跨越了生死，不期而来。

　　如果不愿接受现实的话，还能再期望些什么呢？

　　最好不要说出口吧。

　　修凯尔向龙史莱姆幼仔伸出了手，它飞到了他的怀里。肚子里藏着龙息的龙史莱姆热乎乎的，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有一个小小的食人箱陪他入睡，它如果不伸出舌头来舔舔他的话，就一直是硬邦邦的。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修凯尔轻声地说，“我梦见和你骑着冥龙王维尔札一起去扫墓。”

　　“给谁扫墓？”

　　修凯尔缓缓地闭上眼睛。他手里抱着的龙史莱姆幼仔的身体温热而柔软，让他想念着梦中怀抱着自己的那个身体。

　　“一切。”他回答。

　　“噗叽噗叽。”龙史莱姆牙牙学舌。

　　“等你伤好了，我们也找到迪诺少爷的时候，陪你去也无妨。骑冥龙王这种大胆的构想我喜欢，但是真要骑他的话可能有点难，虽然找一条相近的也不是不可能……”

　　“你不是陆战骑吗？乘巨龙飞行可能超越了你的能力。在梦里你就差点掉下去。”修凯尔捏了捏龙史莱姆胖乎乎的身体，它用尾巴谴责地抽了一下他的手，“不搭话吗？你对这个梦好像不感兴趣。”

　　半魔半人的青年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从他的手里抱走了龙史莱姆，“我已经听够你发着高烧的时候说的胡话了，”金发的青年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其实是，我和你分享晚饭的时候，也不幸地和你分享了同一颗梦境之实，那一定是你的伙伴们干的好事。总有一天我要向他们报复回来。”

　　小小的龙史莱姆，在陆战骑的怀里同意地发出了噗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