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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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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转凉了,许烺坐在钢琴前,借着谱架的遮掩啃面包,琴后是一群唰唰唰做着乐理题的艺考生。
榕洲的艺考机构像草一样多,许烺需要实习证明,在许思意生前的介绍下进了这么个机构做小三门老师,一个班有二十个学生,总共八个班。
教室里静得很,许烺拆个包装都小心翼翼,生怕塑料袋发出声音,吃得也狼狈,口水差点流下来。刚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嘴里,忽然有人喊他,许烺坐直身子,圆眼睛越过谱架,透出些许慌张,前排有学生举手,却不敢看他。
“等我一下。”许烺含糊不清地说道,而后连忙灌了一大口水,胡乱嚼几口,生生将面包咽下去,嗓子都撑大三厘米。他拍拍手站起来,走到那学生边上,轻声问:“怎么了?”
学生指着书上一道和弦解决,问他为什么这样写,许烺盯着看了会儿,右手拿起他的铅笔,左手背在身后,尽量避免着和学生有肢体接触,给他讲着题。
临近大考,考生总是容易紧张,许烺皱皱鼻子,瞥见那孩子挠了挠后颈的抑制贴,桃核大小的地方透过抑制贴隐约可见有些发肿。AO腺体肿胀的原因有很多,发情只是其中之一,情绪波动、身体不佳等都可能导致腺体异常。
这孩子是个omega,平时努力得很,成绩进步却不大。许烺垂眼看着他握紧的左手,拍了拍omega的肩膀,微俯下身说:“慢慢来,别着急。”
许烺像一阵风,那轻柔拂过的话仿若一场梦,等学生抬起头来,见到的只有许烺走回钢琴身后的背影。
许烺将手机摆在谱架上,放在平板旁边。手机是亮的,停留在和常云霁的聊天界面上,这脆弱的Alpha前几个星期拆了石膏,一刻不停地投身于工作中。常云霁并不总是排练,一周大概三次,其他时间他会用来练习或者上课,常云霁固定的学生不多,大部分是为了艺考找他上提升课的。
常云霁说晚上会有一个女生来上课,直到目前为止,许烺认为常云霁是一个趋于完美的合租对象,有边界感,不缺钱,当然是建立在不去想他神秘的动机的基础上。
最近大家好像都很忙。许烺划拉着消息列表,蒋浮岚忙,蒋竹秋更忙,周五是她的音乐会。许烺伸着脖子,双手搭在琴盖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这群高中生,有人在做题,有人察觉他的目光小偷一样瞟他。
下午还有一节课。许烺盯着空荡荡的走廊,不远处隐隐传来琴声,轰隆隆的,弹得又快又急,那是别的班在练琴。
许烺低下头,轻轻摸着琴键。
如果肖启航还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肖启航和许思意的感情实际上很复杂,他从来都不是追求许思意这场竞赛中的胜者。许思意在毕业以后和一个大她十岁的编剧在一起了,那老男人的下巴上总有胡渣,戴着呆板的眼镜,文绉绉的,对于许思意这种二十出头、中文系的文艺女性来说,简直就是梦中情人。
那男人和他写的剧本一样烂得莫名其妙,总是喜欢在出租屋抱着许思意倾诉他的不甘,说自己怀才不遇,最喜欢的诗是幽兰操,他说自己是君子,不屑与资本为伍。传说中的君子抚摸着许思意曼妙的身姿,一遍一遍地说着思意、思意,你是我的天使,最后在知道许思意怀孕后跑了。
许思意那么理想又那么浪漫,她拿着孕检单,变得粗糙的手掌能够透过薄薄一层肚皮感受到内里的温度,她以为男人会开心,会兴高采烈地抱着她,她的裙子会在旋转之下开出花朵,映着美好的阳光,他说不定会写一出以他们一家为原型的剧目,到时候上映了,许思意就和他,和孩子一起去看,他们依偎在一起,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事实与许思意的想象大相径庭。男人在看到孕检单的那一刻勃然大怒,崩溃一般说他不接受,他不接受许思意怀孕,不接受一个陌生的东西流淌着他的血脉。
于是他跑了,在第二天,卷走了家里的值钱物件,包括许思意的金饰。
他只是不想负责罢了。许思意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小腹传来一阵阵绞痛,喉咙翻涌出酸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怎么面对将她当宝物一样保护着的哥哥们。
黑夜很漫长,许思意几乎走遍了榕洲,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母亲和哥哥们早就恨铁不成钢地骂过她了,怪只怪自己识人不清。
路过一幢扁平的建筑时,许思意驻足看了会儿,她从没见过这东西——也可能是没见过这个角度的。正打算离开时,一扇不起眼的门开了,倾泻出来澄黄的灯光,寂静的夜晚突然吵闹起来,里面熙熙攘攘挤出来一群黑白色的人,男生穿着西装,女生身着长裙。
“思意?”为首的男人忽然叫她一声,许思意定睛一看,脚下一动,霎时生出了逃跑的想法。
——肖启航穿着板正的燕尾服,面上带着兴奋过后的坨红,手还勾着身旁人的肩。
肖启航的眼睛太黑太亮,他在夜幕中跑来,局促地站在许思意面前,看清了许思意的模样后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手抓了又放,碰也不敢碰她,最后只问一句“你冷不冷”。
许思意太过狼狈,肖启航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看着面前高大的Alpha,他今天很英俊,头发仔细打理过,光洁的额头露出来,看起来意气风发。
许思意很没骨气地哭了,她捂着脸,哭声就要溢出喉咙。肖启航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她,回头朝他的伙伴使眼色。他将许思意紧紧地包裹在怀里,不让身后的人看到她,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后来肖启航娶了许思意,他告诉家里,说许思意怀的是他的孩子,他们这种有钱人家总是古板迷信,肖启航被父亲大骂一通,他的母亲则慈爱地摸着许思意的肚子,一边附和着丈夫的话,教训“不负责任”的肖启航。肖家的一切让许思意无所适从,似乎每个人都在期待这孩子的降临,除了他的亲生父亲。
那时许思意暗暗发誓,她要和肖启航过一辈子。婚礼时她看着肖启航,他的造型和那个晚上一样,只是神情更加激动。婚礼的音乐由肖启航的乐团来负责,他亲自拿起提琴演奏了一首,他说这首歌献给我的妻子,肖启航不如那个逃跑的男人会说话,所有的浓情蜜意全部融入琴弦,小提琴的声音高亢清亮,许思意含笑听着,心怦怦直跳。
几个月后,许思意肚子里的孩子如期而至,孩子叫肖鸣烺,鸣是他们这辈的字,肖启航说希望烺烺不管是性格、未来都可以是明朗的,于是起了这个名字。
幸福的日子很短暂,六年转瞬即逝。肖启航坠楼那一天,许思意一直在沙发上等他等到睡过去,肖启航说朋友找他,出去后再也没回来。
关于孩子的身世,是许思意自己告诉的肖家,公公也许是年纪太大,传统但也慈悲,他允许许思意继续住在肖启航的房子里,他说一切照旧,鸣烺已经六岁了,大家对这孩子也有了感情。大概是自尊心使然,许思意最后带着许烺离开了,她不愿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这样生活,怎么让许烺过得开心、明朗呢?
只是夜里,她总会想起肖启航,想起他带着薄茧的手,想起他坐在床上编写谱子的样子,想起他在指挥台上投入的身影。
一切都是错的,许思意想,她不该和肖启航在一起。
许烺回家的时候常云霁还在上课,他和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女生站在钢琴旁,面前是一个黑色谱架。那些教乐器的老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会在学生拉曲子的时候一边打拍子一边滴滴答答地大声唱着,以此来提醒乐曲的轻重缓急变化,听起来有些疯疯的。
“错音了。”常云霁拍一下那女生的背,回头看了一眼玄关处的许烺,朝他点点头,“回来了。”
“嗯。”许烺应着。
常云霁这个状态让他很不习惯,许烺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ad钙,摸出吸管喝起来。冰箱里的饮料一开始是他买的,常云霁从来不喝,只在第一次见到里面多出来的牛奶时感慨了一句“童年的味道”。后来的那些奶啊汽水的都是常云霁补充的,许烺起初还以为是他勾起了Alpha心里的回忆呢,结果都是买给他喝的。
多贴心啊,这个哥哥。许烺坐到沙发上,咕咕几口喝光了钙奶,按开手机正好收到蒋浮岚的信息,是吐槽室友的。
“这几个音不均匀,谱子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怎么看的?”那边常云霁敲了敲平板,听起来很不耐烦,几乎就要爆发。
许烺咬着吸管回头看了看,眼睛睁得大大得,一见那女孩儿额头淌汗的样子,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来,专业课永远都是最可怕的东西。
常云霁也有点恐怖。许烺眨眨眼,面对他时总言笑晏晏的人此时皱着眉头,拿起电容笔往平板上狠狠勾画,笔与金属谱架接触时发出咔哒一声。客厅里忽而静下来,沙发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无声无息地转回去,许烺默默将手机静音,开始回复蒋浮岚的微信。
蒋浮岚说赵诺身上总是有实验室的味道,大部分时候后是消毒水味,偶尔会变成更刺激的,闻得他有些头疼。许烺敲敲打打,这个室友似乎不怎么让蒋浮岚满意,不会说话,难得的示好也总会弄巧成拙。赵诺在住进去一星期之后给蒋浮岚送了个太阳花的屁垫,大概是看蒋浮岚总坐在硬椅子上弹琴吧,可琵琶和钢琴不一样,蒋浮岚坐惯了那样的高度,在赵诺送他的第一天硬着头皮用了会儿,后来悄悄放到了椅背上,反正他也不靠着,权当是个装饰品。
——AAA钢琴大师郎朗:哎,至少他人不坏嘛
许烺这样回复。
许烺偷偷扭头看向那边,常云霁的脸还是臭的,将自己放在旁边的琴架到脖子上,拿着琴弓的手腕一翻,盯着谱子拉起来。他像是在谱曲,许烺伸出右手,手肘撑靠背手掌托腮,常云霁夹着琴,拉几句便会停下来拿笔在谱子上画一道。一切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常云霁花了一两分钟给女生做了后续乐曲的演奏变化,将琴放下,语气冷冷的:“没想法就按这个拉,下节课速度要100,回去吧。”
那女生暗暗松口气,迅速收拾好东西跑了。许烺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姑娘解放的身影,门刚合上,玩着饮料瓶的左手一空,他冷不丁被吓着,转过头直直撞上常云霁的面庞,差点看个大对眼,鼻子轻轻蹭过他的脸颊。
常云霁晃晃饮料瓶,许烺早喝完了,里面只剩跟吸管咔咔响,他微微一笑:“这周第六瓶了。”
许烺往旁边挪了点,手撑上沙发防止自己摔下去,眼神闪躲,尴尬地跟着笑了笑,下意识搓了搓手指:“补钙嘛。”
“哪个庸医教你的?”常云霁站直身子,他今天穿得普通,但是配上身材能化腐朽于神奇——黑色的打底衫在他身上活像秀场服装,肱二头肌几乎要爆出来跟许烺说你好,“今晚想吃什么?”
许烺点着嘴唇思考着,常云霁此人非常会装,说话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米其林大厨呢,许烺曾经就这么觉得——在吃了数不清的意面和速冻食品以后彻底看清现实,常云霁在做饭界的造诣堪比许烺在学术界的,会一个一加一等于二就走天下了。
“我做饭吧,不想吃面了。”许烺撑着沙发靠背站起来,走到冰箱面前叉着腰,颇有大干一番的架势。
“不想吃面吗,”常云霁像个尾巴一样跟过去,“但是没煮饭,还是只能吃面。”
“靠。”许烺拉开冰箱的柜子,拿出块冻肉来,敲了敲又放回去,“那也不要吃意面。”
许烺在冰箱里挑挑拣拣,最后挑了个西红柿和俩鸡蛋。他嘭一声合上冰箱门,转头看向常云霁:“家里有挂面吗?”
常云霁盯着许烺,露出与上课时截然不同的清澈神情:“什么挂面?”
“……”
西红柿和鸡蛋没有被吃掉,许烺再也受不了对他微笑的意面们,拉着常云霁出门吃山珍海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