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河渡我》林洧海林

4、雨幕拥抱

　　沈渡抬头时，天空已经阴得像泼了墨。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响，远处传来体育老师吹哨集合的尖锐声响。他低头继续抄写黑板上的化学公式，粉笔灰落在练习本上，像一层薄雪。

　　"喂，带伞了吗？"

　　清秋的声音混着雨前潮湿的风飘过来。沈渡转头，看见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正在试图书摘楼下的芭蕉叶。蓝白校服因为动作掀起一角，露出后腰处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没。"沈渡简短地回答。他从不带伞，反正没人会等他回家。上周淋雨发烧到39度，母亲只是往他房里扔了板退烧药，包装盒砸在额头的触感到现在还记得。

　　清秋缩回身子，发梢沾了片碎叶："我赌五分钟内要下暴雨。"他不知从哪摸出个硬币，在指关节上灵巧地翻转，"字面朝上你就借我伞，花面朝上我借你。"

　　沈渡还没反应过来，硬币已经弹到空中，在达到最高点时被窗外突然劈下的闪电照亮。几乎是同时，雷声炸响，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窗玻璃上，声音像无数颗弹珠滚过铁皮屋顶。

　　"哈！花面！"清秋举起硬币，上面的国徽被雨水反射的光映得发亮，"所以我的伞归你了。"

　　沈渡皱眉："那你..."

　　清秋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书包，把折叠伞拍在沈渡课桌上。伞柄上缠着蓝色星星贴纸，和创可贴包装上的如出一辙。教室里的同学陆续离开，有人抱怨着没带伞，有人三三两两挤在一把伞下笑闹着冲进雨里。

　　"我爸说来接我。"清秋扯谎时睫毛会快速眨动，"他车就停在校门口。"

　　沈渡盯着那把伞。塑料柄上还有清秋掌心的温度，握久了会微微发粘。窗外雨幕越来越密，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渐渐稀疏。他刚要说些什么，清秋已经蹦到教室门口，回头冲他咧嘴一笑：

　　"明天记得还我啊！伞和人情一起！"

　　沈渡追到走廊时，清秋已经冲下楼梯。透过雨雾，他看见那个身影毫不犹豫地扎进雨里，蓝白校服瞬间被浇透，贴在单薄的背脊上。清秋跑得很快，像只被雨惊到的麻雀，途中还转身对教学楼方向比了个夸张的飞吻。

　　伞在沈渡手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慢慢撑开它，黑色伞面上用荧光颜料画着星座连线，在昏暗的雨天里发出微弱的绿光。伞骨有些生锈，撑到第三个卡扣时有点吃力，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

　　雨水在水泥地上汇成细流，沈渡小心地避开积水最深处。爷爷葬礼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黑伞不够分，他站在送葬队伍最后，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衬衫里，冰凉得像蛇爬过。

　　校门口停着几辆车，没有清秋说的"爸爸的车"。沈渡眯起眼睛在雨幕中搜寻，终于看见远处公交站台有个蓝白身影。清秋正在站牌下蹦跳着取暖，湿透的裤管贴在腿上，每跳一下都溅起一圈水花。

　　沈渡站在原地，胸口泛起奇怪的酸胀感。伞面上的星座图案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明亮，他认出这是北斗七星，勺柄指向清秋所在的方向。

　　第二天清秋没来上学。

　　沈渡盯着前方空荡荡的座位，那里桌角刻着个歪歪扭眉的笑脸，是清秋上周用圆规尖画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面上，灰尘在光束里缓慢浮动，像被按了暂停键的雪花。

　　"清秋感冒了。"班长收作业时随口说，"他爸早上打电话请的假。"

　　沈渡低头看自己的作业本，昨天清秋塞伞给他时，有一滴水落在化学方程式上，现在墨迹已经晕开，变成个模糊的蓝色星球。

　　课间操时，他溜回教室，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放在清秋课桌上。杯子里是他早起煮的姜茶，偷偷加了厨房柜子最里层的红糖。母亲从来不喝这个，应该不会发现。

　　下午第一节课，清秋出现了。他鼻子红得像颗小草莓，校服外套里裹着件过大的灰色连帽衫，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经过沈渡座位时，他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摩斯密码般的节奏。

　　"谢谢你的姜茶。"清秋趁老师转身写板书时扔来张纸条，字迹因为感冒而歪歪扭扭，"甜得我掉了三颗牙。"

　　沈渡把纸条夹进课本，耳根莫名发烫。清秋在座位上不停地吸鼻子，像只觅食的松鼠。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发梢，昨天淋湿的头发现在蓬松又柔软，随着他打喷嚏的动作轻轻颤动。

　　放学铃响时，雨又开始下。沈渡站在走廊上犹豫，清秋突然从背后冒出来，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赔你的姜。"是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泡着嫩黄的姜片和深红的枣干，"我爸的秘方，下次你感冒..."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沈渡下意识去拍他的背，手掌碰到连帽衫的瞬间又缩回来，像是被烫到。清秋的咳嗽声闷在衣袖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没事。"他抬起头，眼眶因为咳嗽而发红，"我爸在门口等，一起走？"

　　沈渡摇头。每周四父亲会检查他的月考排名，迟到一分钟都会换来皮带抽在腿上的疼痛。清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被咳嗽打断，最后只是挥挥手，裹紧那件过大的连帽衫走进雨里。

　　沈渡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清秋走路时有点跛，右腿似乎不敢用力。昨天他冒雨奔跑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胸口那股奇怪的酸胀感又来了。

　　雨越下越大。沈渡把清秋给的姜茶瓶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刚撑开伞，突然听见校门方向传来争吵声。清秋尖细的嗓音刺破雨幕："...不是他的错！"

　　沈渡跑过去时，看见清秋挡在一个瘦高男人面前。那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松垮地挂着，手里拎着把滴水的黑伞。沈渡的血液瞬间凝固——那是他父亲。

　　"小兔崽子滚开。"父亲的声音混着酒气飘过来，"我教育儿子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清秋没动，湿透的连帽衫贴在他单薄的背上。沈渡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却仍固执地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母鸡。

　　"沈渡他...他今天值日！"清秋的声音因为感冒而沙哑，"叔叔您..."

　　父亲突然扬起伞。沈渡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记忆中皮带抽在身上的疼痛先于现实抵达神经。但预期的打击没有落下，他睁开眼，看见清秋的父亲不知何时出现了，正牢牢握住那把伞。

　　"这位先生。"清秋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抓着伞的手背青筋暴起，"孩子们都在看。"

　　沈渡这才注意到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雨水顺着清秋父亲的雨衣帽檐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洼。他另一只手提着个保温桶，大概是给清秋送的晚饭。

　　父亲悻悻地放下伞，酒精让他的眼球布满血丝："沈渡，过来。"

　　沈渡机械地迈步，双腿像灌了铅。经过清秋身边时，对方突然抓住他手腕，往他手心塞了什么东西。那触感像是纸片，却被雨水打湿了，软软地贴在皮肤上。

　　"明天见。"清秋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茶色眼睛在雨幕中格外明亮，"姜茶记得喝。"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沈渡悄悄摊开手掌，那是张被雨水泡软的纸条，上面清秋的字迹已经晕开，但仍能辨认："伞是借口，只是想让你..."

　　后面的字看不清了。沈渡把纸条攥紧，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但他感觉不到冷。经过便利店时，玻璃窗映出他的影子，唇角竟挂着不自然的弧度，像是忘了该怎么微笑。

　　那天夜里，沈渡梦见自己站在雨中，清秋的伞在头顶旋转，伞面上的星座一颗接一颗亮起来，最后整把伞变成小小的宇宙。清秋在远处对他喊什么，但雨声太大听不清。他向前跑，却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沈渡惊醒时，窗外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床头柜上画了道银线。他摸出书包里的姜茶瓶，在黑暗中轻轻摇晃，听见里面的液体发出温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