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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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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恩特。”
她试图呼唤他,但喉咙像被什么阻塞了一样,说不出半句话——她动弹不得,手脚如同一团软肉,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眼睛、嘴唇,耳朵,一小部分皮肤,以及她自己胸腔中正缓慢泵动的心脏。新的皮肤正在生长,肩膀绷得很紧,仿佛一块太小的帆布被硬拉上架子一样裹住肩胛骨。
在一片黑暗之中,有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痛。
“你还活着……”
他颤声道,像是听不清一般俯下..身,侧耳倾听她的心跳。咚咚,心脏的跳动逐渐回归规律与平稳,血液在血管里奔流,肺部扩张,肌肉收缩……她的器官正在重新生长,从微小的细胞再到组织,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重新构成整体。
这是以一种血肉模糊的可怖模样呈现出来的,但他只感到喜悦。苍白如裂隙的嘴唇扯开一个笑容,战栗着,将头颅轻轻压..在她的怀里。皮肤接触的一瞬,仿佛灵魂的交融,两股能量跨越肉..体的桎梏,在情感层面联通了彼此。她察觉到他的恐惧与喜悦,如紧绷的琴弦骤然松弛,而他也感觉到她的疲倦与庆幸,恰如一个人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苏醒。
莱拉缓缓呼出一口气,积攒着力气,感觉喉咙终于能够发出一点声音——或许是因为声带就要长好了,很痒。她闭上眼睛,吞咽了几下:“我答应过你的。”
她没有提那莫名其妙的灵魂之海和那声音的事情,也没有说她所有的担忧与决心,愿意抛下那一切——或许是骗局,但听起来仍然太美好的一切,只是用新生的喉咙慢慢地说:“我永远愿意为你而来。”
雨水落在她的嘴唇上,顺着两腮流下。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流泪,心中酸涩,同时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不已——倘若她不选择回来,后果于他来说或许不仅仅是一次“挫折”。
“别哭。”她轻柔地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微弱的光芒让她们的影子融化在极度的黑暗里,而光芒本身越发明亮。莱拉眯着眼睛看过去,看见仍然漂浮在空中,遍布裂痕的水晶球。
是那个东西……
她皱了皱眉。水晶球散发着微弱的白光,一闪一闪,像电量濒临耗尽的电池。
“我看见了它的光芒——然后找到了你。”男人嘶嘶地说,声音的振动穿透她的身体,让还在缓慢生长的骨骼和血肉共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短促瞬间,光芒彻底熄灭了。水晶球从半空坠下,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她手边。莱拉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遍布裂纹的圆形器物,尽管熄灭了,但它仍在往外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在与她的能量共鸣。
地底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男人警觉地抬起头:“我们离开这里,莱拉。”
她倦怠地点了点头,但手脚仍然无法活动。复生与身体的再次生长正在消耗她本身的能量。刚刚恢复的知觉因为能量不足而正在缓缓剥离,喧闹的黑暗再次向她袭来。
“带上它。放心,我只是……有些累了。”她对抗着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对男人说。陷入黑沉的最后一秒,她感觉他用什么东西裹住了她,然后轻轻将她抱起。
季节性的暴雨冲刷着地面。每一年夏季的这个时候,昆图斯总是格外的炎热与潮湿,自黑海上方孕育、随后从北往南而来的季风卷携着大量水汽,于云层之中酝酿,饱饮空气里的酸性物质与化工污染,最终化作倾盆雨水直泄而下,不分昼夜地冲刷。再粘稠的血液也禁不住这样的稀释,于是像从前太多次一样,那些红色的污渍——有罪的,无辜的,再一次被冲进巢都内城最污..秽的角落里,消失不见了。
一切如常。
除了那一片废墟以外。
很快就会有人来了,不管是居民,贵族的喽啰,法警,帮派分子,还是官员的卫兵,都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男人身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最深的几个弹孔也已经长出淡粉色的皮肉,最晚到明夜,它就会痊愈。他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同伴。她眼睛紧闭着,头发散乱,骨架已经生长完全,血肉正攀附其上慢慢蠕动着。他又确认了一遍,在回收中心处理废弃物的噪声里,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尽管微弱,但清晰可闻。
他们必须离开了。现在不是鲁莽的时候。
在这之前,他最后一次转过头,看着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现在它只是一座奇形怪状的废墟,一栋被毁坏的破碎的东西,再也不能被修复。一阵无法言说的感觉涌过心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感觉并不愉快。
然后他转过头,跃入雨帘之中。
目的地是生产区往北的旧址,一片被轰隆作响的城市抛下的废墟。他去过那里。由于部分地面下陷,黑色的建筑物高低不平。矮的地方像一片生长在谷底的低矮树林,只余下尖端露出地面,而高的部分就显得格外出众。狩猎日血腥的威慑让这里比平日更寂静,没有人愿意冒险往这样的成为天然狩猎场的地方走。
他抱着她爬上最高的建筑物的顶层,沿着被没来得及漆上涂层、因此被酸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桥梁爬行着。这座高塔的顶楼只是一个空架子,空空荡荡,没有分开房间的分隔墙,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湿..润的灰尘。大门和与下一层相连的入口被厚厚的钢板钉死。与其说是遗址,不如说是一个原始的洞穴。唯一一个在侧面凿开的洞被他挖开,成为了简易的出入口,正对着哗哗作响的雨水,尖塔的高度和水汽遮掩了这一切。
他轻轻把她放在墙角,坐下来,凝神听着她的心跳。
她还活着。
但……她需要食物,需要药。
男人的黑眼睛看向莱拉身上尚未长全的伤口:膝盖,小腿,脚踝,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就意识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像他自己一样,他们需要药物来防止伤口感染,需要药物来使自己从疾病和伤痛中中恢复,哪怕莱拉也是如此。
他有食物。但是药物怎么办?
她曾经有的所有药物都已经和熟悉的人一起在爆炸中化为灰烬。财物也是如此。那场爆炸带走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至于他们现在除了彼此以外一无所有。
他没有钱。
她需要药。
他知道她需要什么药,去哪里找这些药,他有信心不让任何人发现他。
可是,偷?
哪怕在遇到莱拉之前,那段饥饿紧紧抓住他的日子,他都不曾去偷窃。在最饥饿的一次,他喝下自己的血,试图缓解胃里可怕的痛楚与每分每秒的煎熬。
那些光辉的律法于此时的他来说没有任何帮助。那些原则,他一直不曾跨越的底线,此时都不如任何一份简陋的药剂更加实用。他一直用它们约束着自己,却从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这些东西无法解决他面对的问题时,应该怎么应对。
他摩..挲着雕像衣袂下的文字站起来,走向出口,在雾白色的雨幕前猛地止步,温热的水汽扑在他身上。他要依靠什么来说服一个偷窃过的自己,他依然代表着绝对的正义?男人来回走动,焦躁地摇晃着身体,用尖牙啃咬自己的皮肤,直到鲜血横流。
没有人回答他。唯一或许可以为他解惑的人此刻正沉睡着,她正是这问题的根源。此刻,她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他的手上。
他四肢着地地爬向她,在压倒心灵的恐惧和无措面前,他开始回到最原始而兽..性的状态,试图用这种方式以应对他所想要应对却无计可施的一切。砰砰的心跳声里他低下头,目光紧锁着女孩,那过长的黑发被血污粘成一缕一缕,垂在他雪花石膏般苍白的瘦削脸颊两侧。在他足以使人沉默、瑟缩的目光之下,她平静地闭着眼睛,缓慢地呼吸着,皮肤在粉色的嫩..肉上慢慢生长。
虚弱的呼吸。断续,不规律,微弱,没有一个现象能够给他安慰。破坏原则与失去她相比,究竟哪一个才是他不可承受之重?
他不知道。
他希望那种微冷的战栗感再次袭来,但预言,这可恶的如影随形的老朋友,此刻安静得仿佛从来不存在一样,不肯给他提供任何帮助,徒留他被夹在未知的命运和自己的信念之间煎熬。
“我该怎么办,莱拉?”
他垂着头低声问,声音在空荡荡的宽广空间里回荡,只有暴雨回以轻柔的簌簌声响。他轻轻呼唤了她一声,陷入沉眠的女孩没有回答。
恐惧促使他再次靠近她,试了试她的脉搏和心跳。瓷白的指尖轻触脖颈,微弱的颤动,生命的颤动。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肌肤相贴,某种他自己生来便有的力量在掌心里涌动着,带着他的所有情绪,在非物质的另一种层面上触碰了她。
他又“呼唤”了她一次。这次,她颤..抖了一下,眼睫抖动。
莱拉朦胧地睁开眼睛,看见男人紧抿着嘴的苍白面孔,他漆黑的虹膜扩散,眼白紧贴瞳孔。所有的情绪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她呼出一口气,感到一阵矛盾的虚弱——她的身体缺乏必要的能量补充,还在不停消耗;但另一方面,她的灵魂却比从前更加充裕,另一种能量、或许是巫术的能量,充盈地在脑海中游荡,比从前更丰足,暖意充盈,仿佛蓄满了水的池子,只待她取用。因此,当男人握住她的手时,情感交融,那种近乎大钟鸣响的无措和无助再次把她唤醒了。
她得……做出回答。无论如何,她要回应这声呼唤才行。
莱拉勉强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眨眨眼睛,示意“别担心”。实际上她头昏脑胀,嘴里干得要命,饥饿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强烈,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它越来越不容忽视,胃疼得她怀疑它已经开始消化自己。身体在向她发出警告,剩余的能量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的器官继续生长。它要求摄入能量。更多能量,用以生长出一具可以运行的躯体。
但是,从哪里来?
她模糊地思索着,尽管脑袋一片混沌,她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同伴不会去偷、去抢,但他不可能只是看着她挣扎或去死。自己的困境有可能让他陷入如此两难境地,这让莱拉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她想告诉他不要去,但眼睑沉重得几乎睁不开。
一个微凉而光滑的东西凑到她唇边,温暖且带着奇特馨香的液..体滴在她的嘴唇上,伴着轻飘飘的铁锈味滴滴答答汇入干涸的嘴唇之间。她本能地吞吮着,没有多少,但足够解决致命的干渴感,为她提供一点力气,让她能够让大脑和直觉相配合,思考出一个或许可行的解决方法。
“把那给我……”
她睁开眼睛,虚弱地低声说,用眼神示意男人。他马上把那满是裂纹的水晶球放在她手中,圆润的弧度填满了她另一只手中的空缺。
“不要去。我不会有事的。”她有了些力气,安抚他,闭上眼睛。这不是一句虚无的安慰,她曾经用这种方法治愈过创口。男人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想要相信,但又不完全相信,浓烈而汹涌的情感源源不绝地涌来——噢,她从前从没有这样直观地感受到他具有多么炽热的情感。
但是现在这不是重点。她必须集中精力。一片黑暗之中,她灵魂的躯体在记忆的河流中极速下沉,追杀、猎犬、断裂的项圈、与伊莎的交谈与争吵、躺在手术台上的凯拉,记忆碎片如泡泡般自她身侧上浮,而她则向着更深更黑处下沉。但是还不够,她必须更往下,沉到更久远的记忆里。在那个夜晚,守备船的光芒下她存疑的第一次杀..戮,小巷里的袭击者男孩……那晚,她是怎么治愈自己腹上的伤口的?
温暖的力量,巫术,轻柔地包裹住她,池水自蓄水池里涌出,汩汩地沿着血管奔流。当它流到她握着水晶球的那只手时,水晶球在她的掌心里嗡鸣起来。
振动。它振动着缓缓浮起。那力量自动流淌向它,就像它在吸..吮着这能量一样,然后又从水晶球中流回她的身体中。
在漆黑的视野之中,她陷入了冥想般的状态。水晶球释放出的力量更加柔和,它被表面的裂纹分割为无数活动的碎块,魔方般拧动、旋转,温柔的光芒和力量从缝隙中涌出,牵引着莱拉的巫术力量流淌,修复她的身体。
这不是它的力量。而是她的。它在借她的力量修复自身,并反哺给她。
莱拉用思绪轻轻触碰了浮在半空中的水晶球,伴随着同频的共振与轻微的吸力,一阵记忆的漩涡席卷而来:
璀璨的星海。群星在昏黑的宇宙中漂浮,那时太阳尚且明亮,星云旋转,星体在明灭聚变之中诞生与消亡。她漂浮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如同一粒尘埃。
一个奇异的空洞自太空中开启,仿佛现实被强行撕开的裂口,造型独特的舰船从这闪烁着扭曲光芒的巨口中驶出。这些庞然大物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或自她身边穿过。其中一艘船的内侧传来一股熟悉而微弱的吸力,意念作用下她驱动身体,靠近它,穿透层层甲板,看见一座精巧而庞大的机器,放置在布满缆线的房间里,上面托着一颗散发着美丽明光的球状物,它仿佛海船上的舵一样指引着方向。
“这是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吗?”莱拉问,在发动机的火焰与引擎沉重的鸣响中转头看去,舰队的目的地就在远处——一颗漆黑的天体,身侧围绕着一颗卫星,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缓缓旋转着。
船只降落在这颗荒无人烟的星球上。视角拉近,像按下了快进键一般,时间飞速流逝。从挖掘到探索发现,人们围绕着漆黑的海洋,建起吞没群山的庞大而人口密集的城市,高可参天的尖塔,与凶猛如狮般的野兽战斗,并将它们赶入黑暗的山脉。
一座城市不够,还要一座。这也不够,最终他们建起五座城市,以从一到五为它们命名。从此,采矿机器在地下日夜不息地挖掘,港口中吞..吐着前来贸易的舰队,借着船只,人们与附近的星球互通有无……
“诺斯特拉莫。”一个声音宣布着,“把这名字记下来。看看我们在这里发现的矿产!如此多的精金——”
画面快速在她眼前闪过,水晶般的球体在她的视野里闪烁着。它被从飞船上取下来,放在某一座尖塔中保存。那时它的力量被完满而精巧地取用,那被称作——
“灵能”。
这是久远时代的人们称呼这种巫术力量的方式。
然后,那一切忽然发生了。在它的视角中似乎只是一瞬。外界变得动..乱,战役,与其他星球隔绝了音讯,人的兽..性开始生长。黑暗中,一双双有着不同皮肤褶皱和毛发的手接力般拿起它,被以不同的方式使用,又被下一双手拿走。几经周转,最终重见天日,它被放到一架劣质的模仿品上,由一个身穿蓝衣的男人用血液驱动——然后画面消散,大量色块流淌而过,托着她从记忆的深海中上浮。
莱拉深深吸进一口气,心脏有力地搏动着,她睁开眼睛,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水晶球引导着她自己的灵能轻柔地包裹她的身体。所有伤口都已经被彻底修复。
她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握着男人宽大的手,安慰地笑了笑。
“我没事了。”
迎着他深深皱起的眉头和质疑的神情,莱拉指指水晶球,解释道:“这是旧夜前的产物,前来诺斯特拉莫殖民的人们把它带了过来。它原本被用作一架舰船级灵能控制器的中枢,能够增幅灵能,也能够抑制它——灵能,这就是那时候的人们称呼我的‘巫术’的方式 ——这是它刚刚展示给我的。”
莱拉转向那暗淡的水晶球,凝眸思索着。目前只有孤证,她可以暂且相信那是它的“记忆”并把它看作历史,但这是暂时的。她若有所思地握紧它,充沛的灵能汹涌而出。思绪交融与触碰,储存在灵魂之中的能量散发出来。它在她的掌心里逐渐亮起,魔方般快速旋转。最终,它似乎得到了足够的能量,从她的手中浮起,绽放出光芒——
不是鬼气森森的幽蓝,不是暗淡不详的深红,而是一片波光般的银白,铺开在昏暗潮湿的地板上轻盈地摇曳着,通透如冰,皎白如雪。正如她阔别已久的、故乡的月色。
她舔了舔嘴唇,口腔中还存留着那股顺滑的感觉。难得的安宁中,另外一个问题忽然闯入脑海。
她刚刚喝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