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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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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滨把车停在路旁,降下车窗,点燃一支烟,静静地打量着窗外的桃树街。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条老街,尽管它已被岁月的手涂抹得十分苍凉。
十五岁之前,他一直住在这儿。
那时候,这一带是S市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职工住宅区。他的祖父母和父母都在那家企业里工作。他在那家企业的职工医院出生,从厂幼儿园升入厂子弟小学,再升入厂子弟中学。桃树街两侧那百余栋青砖小楼里住着他数不清的玩伴。
熏风四月,桃花满树。在如今空无一人的街面上,他仿佛仍能看见当年的奶奶,腰上系着那条褪色的蓝布围裙,踏着一地细碎的落花且行且唤:“滨儿呀——滨儿,回家吃饭啦——!”
奶奶的呼唤声并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他总会适时地听到,然后急忙从某一个玩伴的家里钻出来,一路跑回那幢钉着“桃树街28号”门牌的二层青砖小楼里。
“先洗手。”奶奶总是一边往餐桌上摆饭,一边这样说。
于是,他便乖乖地站在厨房的洗碗池边哗哗地放水洗手。
“当心点儿,别把袖子洗湿了。这孩子,疯玩得就像个没戴笼头的小马驹子……”爷爷总是一边看报,一边这样加上一句。
于是,他便乖乖地把袖子往上捋捋。
爷爷奶奶多年前就故去了,他们为之辛勤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那家企业也早已湮灭在时代的浪潮中。
十五岁那年夏天,他随父母一起离开了桃树街,离开了S市。谁也没问过他有什么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满街绚烂的桃花不倦地反复绽放在他异乡的梦里。
高三的时候,他很固执地一定要考回S市,最终以很高的分数被S大学法学院录取,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然后毫不犹豫地进了S市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四年之后的现在,他已是那个所的三位合伙人之一了。
桃树街28号这栋旧居在爷爷奶奶相继故去后,理所当然地归到了他的名下。这里位于S市西郊,离他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很远,他在事务所的楼上租了一套单身公寓。然而,虽然工作很忙,他也坚持隔三差五就回桃树街来看看,主要是为了照顾隔壁29号的常爷爷。
常爷爷和徐海滨的爷爷是一对老搭档,曾经是当年那家赫赫有名的国有企业的厂长和副厂长。两家人比邻而居,私交甚好。
细说起来,徐海滨小时候不太喜欢常爷爷,皆因常爷爷一来他家串门儿,他的爷爷就不注意他了。两个老伙伴关起门来没完没了地下棋,有时候是象棋,更多的时候是围棋,那股废寝忘食的劲头让一向好脾气的奶奶都有些吃不消。
“你们这两个老头儿天天这么认真下棋,是打算去参加奥运会吧?”他还记得奶奶曾经半开玩笑半抱怨地揶揄。
爷爷当时避重就轻地回答:“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奥运会没有棋类比赛。”
当徐海滨考上S大学后,重返桃树街,发现常爷爷依然住在这里。
那时候,桃树街虽然格局未改,却已经随着那家破产的企业一起衰败了。其实,在那家企业败相初显的几年间,许多年富力强的职工就已经怀揣着技术和梦想,陆续去他乡另谋更好的际遇了。原来红红火火的职工住宅区里,大多数住户已经搬离,房子要么空着,要么廉价分租给了一些外来务工人员。
这期间,S市的城区不断向郊区扩张,高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只有这个老旧的街区虽然已经数度被通知拆迁,却始终岿然不动。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来签署拆迁协议,也没有人来领取拆迁补偿款。开发商了解情况后也泄了气,要想逐个找到这些分散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房主真是比登天还难,事实上,也许真的只有天知道他们如今究竟都在什么地方。
只有常爷爷一个人一直留在这儿。在渐渐老旧的房子里孤单地慢慢变老,身体和脑筋都越来越不灵活。
他的老伴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病逝了,唯一的女儿英子也在大约二十年前意外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他还有一个外孙女,但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国外去了,早已与他失去了联系。
徐海滨是常爷爷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到来让常爷爷非常高兴。
常爷爷十分信任这位老友的孙儿。两年前,当他感到大限将至时,很郑重立下遗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外孙女乔艾,委托徐海滨作遗嘱执行人。
立过遗嘱一个月后,常爷爷去世了。
徐海滨一边处理常爷爷的后事,一边为寻找乔艾忙得焦头烂额。
他从未料到在一个信息透明的网络时代,想寻找一个人竟会如此艰难。其实,这种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常爷爷造成的,因为他明确要求徐海滨在找到乔艾之前,不能把遗嘱的事情透露给乔家的任何人。
徐海滨完全理解常爷爷的这种想法。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经验告诉他,一笔不菲的遗产往往意味着一场不小的纠纷,更何况乔艾很可能早已有了后母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甚至很可能早已不叫乔艾这个名字了。他很后悔从前没有花更多时间陪常爷爷聊聊天,多了解一些细节,即便常爷爷的记忆已经不甚准确。
两年过去了。在跑了无数路,打了无数电话,写了无数电子邮件,发了无数公函私信之后,他终于在濒临绝望之际找到了乔艾的准确消息——乔艾居然就在S市,正在S大学文学院读三年级。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掐灭烟蒂,从公事包里取出一枚钥匙扣,同一个圆环上串着桃树街28号和29号两栋房子的钥匙。他在手里把玩片刻,面带惬意的微笑打开了车门。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虽然周围诸多变迁如沧海桑田,但桃树街上的一切仿佛从未改变。
古老的桃树枝干交叠,在街道上投下斑驳的浓荫。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每个毛孔中都浸透了桃树特有的木叶清香。他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依稀还是那个在桃树街上奔跑嬉戏的少年,清楚地知道沿街两行盘根错节的老桃树哪棵有树洞,哪棵有鸟窝,甚至知道每个树洞有多深,每个鸟窝里有什么鸟。
真的,没有人比他更眷恋这条老街,尽管它已被岁月的手涂抹得十分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