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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溟的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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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是我感知这个世界的第一种方式。
不是海水温柔的包裹,不是族人吟唱的古老歌谣,而是腹部那道被人类造物撕裂的、火灼般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蓝色的血液混着海水,在礁石上凝结成绝望的靛青色结晶。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与我故乡那片荡漾着磷光的深海相比,这里贫瘠而充满敌意。风暴过后的海滩,散发着腐烂与死亡的气息。
我要死在这里了。
死在远离珊瑚城、远离沧、远离一切温暖光芒的陌生浅滩。
皇族的血脉,最终竟要终结于这片被人类蹂躏的海岸。耻辱和悲伤如同沉重的锚链,拖拽着我不断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不同于海浪拍岸的节奏,是谨慎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属于陆地的声音。
一个人影穿过凌乱的海芦苇,靠近了我藏身的礁石缝隙。
人类女性。穿着奇怪的衣服,手里拿着箱子。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是我在极深海域见过的某种温暖矿石。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天啊……”我听到她低声说,声音被风撕扯得模糊。
是追捕者吗?
还是那些将我们视为怪物的研究者?
恐惧瞬间压过了疼痛。
我不能这样屈辱地死去,至少,要战斗到最后。
当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伤口时,我积蓄起最后的力量,猛地弹起,利爪划向她的手腕——一道鲜红的伤口绽开,人类的红色血液滴落在我的胸前,灼热得如同岩浆。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血……带着一种熟悉的气息。不是记忆中人类血液那种纯粹的、令人不安的腥甜,而是混杂着某种……来自深海的回响。
一种极其微弱,但确凿无疑的,属于沧溟皇族的血脉共鸣。
震惊让我僵住了。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类身上,怎么会有我们皇族古老盟约者的印记?
紧接着,一种更深层的本能被触动了。是保护,是修复,是对那缕熟悉气息的回应。眼角不受控制地涌出珍珠泪珠,它们滚落,恰好滴在她手腕的伤口上。珍珠融化,乳白色的液体渗入,那道鲜红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她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敌意在她眼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科学好奇和……某种温柔的东西。她开始检查我的伤势,动作专业而轻柔,嘴里低声念着我听不懂的词语,但语调里的担忧是真实的。
“听着,我要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治疗,”她说,眼神坚定,“如果你不同意…就再抓我一次。”
我读懂了她的意图。
不是囚禁,是救助。
是因为我的珍珠,还是因为她血液里的那丝共鸣吗?我不知道。
但在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下,在死亡的边缘,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没有再攻击,只是用尽全力维持着警惕。
回她所谓的“研究所”的路程漫长而颠簸。我蜷缩在黑暗的箱子里,感受着陌生的震动,听着她紧张的心跳和呼吸。她的味道透过布料传来——消毒水、咖啡,还有一种……像是阳光下沙滩的干净气息。
实验室很冷,到处都是闪着冷光的金属和玻璃。但主水箱里的海水是温暖的,被她精心调配过。治疗过程痛苦不堪,针线穿过皮肉的感觉让我几乎发狂。在我生命体征急剧下降,意识再次模糊时,我感觉到她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几滴温热的血液滴入我的口中。
那股熟悉的共鸣感更强了。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激活了我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是她的血,结合我皇族血脉的韧性,将我拉了回来。
当她为我取名“溟”——海之深渊——时,我心中微微一动。她不知道,这在我们古老的语言里,也寓意着“包容一切的起源”。
我开始观察她。兰昭。海洋生物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她大部分时间是冷静的,像一块精确的钟表,记录数据,分析样本。但当她以为我没在看的时候,眼神会流露出疲惫,偶尔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她教我人类的语言,用画图和那个会发光的“平板”。我学得很快,一方面是因为皇族与生俱来的学习能力,另一方面……是想更快地理解她。我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人类女性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藏匿一个“怪物”。
她用防水平板画了一只海豚,我修改了背鳍的细节。她惊讶的样子很有趣。我画了渔船和网,指向自己的伤口。
她的眼神立刻充满了理解和愤怒。
那不是伪装的。
当她不小心被我抓伤,我再次流泪制成珍珠为她治疗时,她眼中的震惊让我有些想笑。这个人类,似乎比我更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她试图安抚我,说只是小伤。但她不明白,伤害她,比伤害我自己更让我痛苦。我潜入水底,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自责和一种……我无法言喻的恐慌。我害怕失去这个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全的人类。
我为她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那首母亲曾在我和沧耳边哼唱的、关于星辰与海洋约定的摇篮曲。实验室的灯光随着歌声微微闪烁,水波也随之起舞。她听懂了其中的情感,即使她不懂歌词。她的鼓掌是真诚的,眼神亮得像深海中的启明星。
满月之夜来临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躁动。血液在血管里灼烧,骨骼深处发出渴望重组的嗡鸣。古籍记载没错,皇族血脉在月相变化时会承受化形的痛苦,但这一次,似乎格外强烈。
当剧痛终于袭来,鱼尾被无形的力量撕裂,重组为陌生的双腿时,我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每一根骨头都在断裂。然后,我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听到了她焦急的声音:“坚持住,我在这里。”
那是我的锚点。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中,她是唯一固定的灯塔。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指甲陷入她的皮肉,但她没有松开。
变形完成后,虚弱得几乎无法思考。她用柔软的布料包裹住我赤裸的身体,给我喝下温热的水。第一次用肺部呼吸,用喉咙发出清晰的人类语言,叫她“兰…昭”,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惊喜,这一切都新奇得不可思议。
她扶着我,在实验室里艰难地学习用双腿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肌肉酸痛无力。但当她向我解释人类行走的原理时,那种专注和耐心,让我愿意忍受一切痛苦。
夜市之行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那么多气味、颜色、声音!烤鱼的香气,发光的气球,喧闹的人群……一切都让我着迷。她紧张地护着我,像保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我尝了她递来的“能量棒”,味道糟糕得像腐烂的海藻,但看到她被我夸张的表情逗笑,我觉得一切都值得。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鲛人公主,忘记了身上的责任和仇恨,我只是一个和她一起探索世界的……伙伴。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张教授的怀疑,周岩的试探,还有那个陈上校带来的、装着我的同胞标本的冷藏柜……冰冷的现实一次次将我拉回深渊。我看到兰昭在会议后苍白的脸,感受到她压抑的愤怒和悲伤。
我必须回去。
必须警告可能还活着的族人。
当我开始通过排水系统尝试联系同类时,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没有选择。时间不多了,我的身体因为频繁变形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鳞片脱落,精力衰竭。
被她发现的那一刻,我们发生了争执。她说我是“研究对象”,那句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我的心脏。原来在她心里,我终究只是一个需要研究的“样本”吗?愤怒和受伤让我口不择言。
但紧接着,搜查队就来了。危机暂时掩盖了我们之间的裂痕。看着她镇定地应对张教授,巧妙地周旋,我心中的怒火渐渐被担忧取代。她是在保护我,一直都是。
周岩带来的消息是最后的丧钟。军方确定了珊瑚城的位置,围捕行动即将开始。我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当她决定冒险用快艇送我离开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
那个总是理性至上的科学家,为了我,选择了最不理性的道路。
在黑暗的废弃水道入口,她将那片象征着皇族盟约的鳞片吊坠戴回我的脖子上。
“我会用这个找到你。”她说,“去珊瑚城警告你的族人,然后…在满月之夜等我。”
我看着她,想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但她的眼神亮得惊人。我想告诉她很多话,想感谢她,想告诉她我可能回不来了,但最终,我只是说:“求你…兰昭。”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潜入冰冷黑暗的水道时,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个人类女性已经永远改变了我的世界。
回到珊瑚城,看到的只有废墟和族人眼中刻骨的仇恨。沧的愤怒我能理解,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痛苦同样灼烧着我。但我不能认同他的方式,以暴制暴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让鲛人走向彻底的灭绝。
当我向长老们提出和谈的可能时,他们用怀疑和轻蔑的眼神看着我。“叛徒”、“被人类蛊惑”,这些字眼像毒刺一样扎在我心上。直到我提起兰昭体内流淌着沧溟先祖之血,他们才稍稍动容。
兰昭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她的转变印证了我的话,但也激化了矛盾。沧几乎要杀了她。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我们族人的手中,在我面前死去。
什么皇族责任、什么族群大义,都被我抛在了脑后。我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她。
我冲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沧的骨刃。剧痛从肩胛传来,但比不上看到兰昭惊恐眼神时的心痛。
“如果我的血能浇灭你的怒火,”我对沧说,“那就取走吧。但放过她…放过这个愿意为我们族群付出一切的人类。”
我看着哥哥眼中熟悉的疯狂,知道言语已经无用。于是,我动用了皇族最后的秘术——血脉共鸣。以我纯正的皇族之血为引,唱出那个能震颤所有同源血脉的音节,击碎了他胸前的鳞片吊坠。
吊坠碎裂的瞬间,沧僵住了,所有族人都被震慑。这是传说中只有心灵纯净的皇族才能使用的力量,是海神赋予的权柄。
时机到了。
我看向兰昭,用眼神告诉她:“完成仪式。”
她瞬间明白了。我们交融的血液,我们交织的歌声,唤醒了沉睡的海洋之力。光网扩散,平息了波涛,停滞了战争。我感受到我的声音在流逝,那美妙歌喉是海之盟约索取的代价。但当我看到兰昭紧紧抓着关于我的记忆,看到她眼中同样的坚定和不悔时,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光芒散去,战争停止了。舰队撤退,族人放下了武器。沧眼中的怒火被震惊和醒悟取代。皇族鳞片在我颈间展开,形成象征完全觉醒的披风。我成为了他们公认的女王,却永远失去了歌唱的能力。
但兰昭来到了我身边。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懂。她记得最重要的一切。
在珊瑚城中心的盟约雕像前,我告诉她真相——她的祖先,正是与鲛人皇族立下“海陆之契”的盟约者。古老的盟约曾被破坏,如今,由我们一个人类与鲛人皇族的后裔,一个现任的鲛人女王——重新缔结。
当她吻上我,当我们的鱼尾在水中交缠,当族人们从震惊到接受,最终开始吟唱祝福时,我知道,我们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珍珠塔顶,晨光之中,我拿出她的怀表和祖母的日记,问她是否要回到人类世界。这是我最后的试探,也是我给她选择的自由。
她将怀表放回我的手中,合上我的手指。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世间所有誓言。
我流下喜悦的珍珠泪,与她额头相贴,完成灵魂的认诺。
我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礁石缝隙里等死的受伤鲛人,她也不再是那个仅仅对“样本”充满好奇的科学家。
我们是盟约的缔结者,是两族之间的桥梁,是彼此的灵魂归宿。
失去声音固然痛苦,但换来了和平与她的相伴。而她也付出了部分记忆的代价,却紧紧守住了关于我们的一切。
阳光穿透海面,将我们笼罩在一片金辉之中。我指向远方的人类海岸,再指指脚下的珊瑚城,最后将手放在她的心口。
从此,她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我的海洋也是她的海洋。我们的故事,将如同那首未完成的歌,在深海与星光之间,永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