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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狐狸小姐幾多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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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前舉步,一直往那倒牆走去。我沒看到任何人,也沒聽見有誰在說話。然而小王子卻又答辯道:
「一點也不會錯,你會看到我留在沙漠上的腳印。你只要在那裡等我就是了,我今天晚上會去那裡。」
我距離那座廢牆只有二十公尺了,然而我依舊什麼也沒看到。
沉默了一會兒後,小王子說:
「你有足以致命的毒液嗎?你確認不會讓我受苦太久?」
我心裡一怔,停下了腳步。
--《小王子》.第二十六章
Chapter 6.狐狸小姐幾多點
阿爾弗雷德拼命把眼睛揉得跟太陽一樣明亮,還是不願意接受眼前所見。
是早晨的暮光在開玩笑吧?
窗子映到牆上的八個並排正方格裡,有著什麼軟綿綿的悠悠然地掃弄著格子,就像在打掃陽光似的毛棒子,當阿爾弗雷德俯前細究幾乎要撞上白牆時,有什麼一團團的突然從最底兩格冒出把HERO嚇到彈起──
「是你!」
小孩子的急嚷呑沒了他的高聲呼叫,阿爾弗雷德這才記起他的紅屋頂房子多了一位外太空的訪客。把金色頭顱睡得亂糟糟的小王子已經爬到窗前打開了鐵扣,那團(如果是一團的話)陽光清潔毛掃子無聲而迅速地滑落床上。
不管那是什麼,阿爾弗雷德事先要說明,那可是一點也不輕盈的毛茸茸登場方式。
他看到的,是一個白色大毛團(如果是一團的話)重重跌落小王子身上,而為什麼柔軟的白毛團會令他吐出重字呢,他說不上來,覺得感覺就是對了,小王子被整個壓倒而尖起喉嚨的叫嚷也不似在否定他的。
「走開!你好──咦?」小王子變成毛毯般攤開又胡揮的手腳突然停住,他森林色的眼睛裡盡是驚奇得亂飛的鳥影「你變輕了好多?」
那毛團發出像貓的柔柔喵聲,半空裡輕輕(輕輕?阿爾弗雷德還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形容充滿違和感)拂動著有如尾巴的毛掃子,顯得又開心又親密(毛掃子?),於是阿爾弗雷德茫然的再擦一遍眼鏡。
喔喔喔他找到那白手團子瞇成一線的眼睛了!就在不斷舔著小王子臉蛋的舌頭上方(還有鼻子的呢!),阿爾弗雷德扶著眼鏡確保自己沒有眼話或幻覺,天啊這……他對小王子的觀點評推測真的沒錯:天啊,這要不是一隻很胖很大的貓,就是一隻很小很小的胖老虎。
小王子的胖貓空降地球來找他了。
如果真的要說實話──好吧,阿爾弗雷德是有點眼紅的,但因為他是HERO,所以替小王子高興的成份還是佔壓倒性的大比數,什麼妒忌的是小鬼才會有的蠢感情!喔順帶一提,他才不接受反對他的意見。
……
然而,不是玫瑰真好呢,阿爾弗雷德歪頭想到,這代表總有什麼會追在憂愁的小王子後面,而胖貓的確漫遊過整片星際,就是為了尋到牠唯一的小王子。
如果換作玫瑰,就只能呆呆凝視星空,漫長地等待著……呢。
「阿爾弗雷德先生?」誰在喚他,而且是女孩子的溫柔聲線「你好像走神了呢。」
由思緒急速跳回現實,啊對,他在跟瓦修的妹妹喝下午茶,雖然彷如跌進兔子洞後參加茶會般不可思議又莫名其妙,明明這該是小王子的世界而不是愛麗絲的仙境嘛,但他還是不討厭跟如此可愛的瘋帽子一起分享香蕉蛋糕、果醬司康、翠雀花和鈴蘭。
「嗯……只是在想小王子擁有胖胖的貓而不是無法走動的玫瑰,這多好呢。」
阿爾弗雷德露出適度的彷英國紳士微笑(自以為),拿起鬆軟的蛋糕張口就咬。瓦修的妹妹因為在不知哪個歐洲小國出生所以小名列支,跟整天只有數字和金錢符號的瓦修完全不同,是個惹人憐愛的體貼淑女,噢不過這不重要。又或是,他一邊品味蛋糕一邊說出他不負21世紀達文西之名的點子,如果玫瑰有仙女教母的幫助得到雙腳,那就不用苦苦守候了,不過那就變成童話交錯仙度端拉就去不成舞會了哈哈哈哈。
「《小王子》啊……」列支捧著茶杯思索著,牽動眼眸微微一笑「『星星很美麗,因為有一朵花藏在裡面而我們看不見』嗎?」
「小列支把故事背下來了好厲害唷!」
由衷的讚美,沒想到兔子洞底下也有《小王子》可以讀呢,他可不後悔跑來可愛瘋帽子小姐的下午茶會了。
「那是一個很美也很悲傷的故事呢,有點像再遇小時候的童真,卻發現那早已一去不返。」
咦?
阿爾弗雷德可從沒這樣想過,《小王子》不該是圍繞著小王子、玫瑰、飛行員和很多很多星星的嗎?那是一個溫柔美麗的童話,送予他想飛往星空這小小而巨大的夢想,阿爾弗雷德一直覺得會悲哀的都是大人,童年那被活埋的星際壁畫,以至痛心徹底的玫瑰愛戀,都是成長刺來的傷口。就像聖.修伯里有關小王子和火車調度員的篇幅,只有小孩子才知道自己真正的欣喜和夢想,大人卻總是無法滿足停頓在眼前的風景,他們甚至還要拖著小孩跳到名為追逐的這個無底大洞,其實大人才是讀不懂《小王子》的一群。
列支輕輕敲著雕畫了葡萄的瓷杯,那纖長白晢的指尖奏出了雨音似的歌謠,她的臉龐亦像英國的雨一般恬靜而深遠。
「阿爾弗雷德先生,在你第一次讀《小王子》的時候,可以一眼看出看不見大象的蛇嗎?」
喔!果然是瘋帽子總是拋出謎題又謎題的嗎?阿爾弗雷德轉了轉藍色燦爛的眼睛,身為這個世界第二位達文西的HERO當然是──
「看不出囝」
「我也是呢,小時候還拿著書問了很多小孩子和大人,他們都看不出來。」被阿爾弗雷德的語氣逗弄得輕笑幾聲,列支柔柔地繼續「於是我在想,那是否代表我們都失去了童真?又或是那只是聖.修伯里先生一個人才明白的想像,但小王子卻一眼看懂了。」
因為他是從好遠好遠的星球來吧?阿爾弗雷德這次選了司康塗起奶油和果醬,一臉喜孜孜給硬石頭般的司康覆上三厘米的奶油,津津有味地聽著列支的謎底解畫。
「所以我想,小王子其實就是飛行員的童年,小王子長大成為了飛行員,再遇上另一個小王子,喚醒了他過去所深信、作為小王子的信念。但記起種種童真的同時,小王子就離開飛行員回去玫瑰的身邊了,飛行員也要駕起飛機回家,所以長大了的小王子──飛行員才那麼悲傷吧,撒哈拉沙漠讓他重遇了過去的自己,但也告訴他,他已經回不去了。」
紅茶煙息繞溢在話語,溫靜卻苦澀,阿爾弗雷德不喜歡紅茶,握起杯子會被回憶或別的煩思纏上越深,如今枯灼熱氣和溫婉聲紋已經悄悄為他圈上玫瑰蔓藤。阿爾弗雷德彷彿看見伏在草地盯著狐狸的小王子,坐在飛拂窗簾下讀書的亞瑟,黃昏照出慘淡金髮的小王子,吻得柔軟甜蜜的紅唇的亞瑟,雨中緊緊抱在懷中的柔弱小王子,堅強得他想握住手卻沒做到的亞瑟……
小王子和飛行員的相遇,小王子和玫瑰的愛情。長成飛行員的小王子,由小王子長大的飛行員。擁有唯一玫瑰的小王子,和遇上小王子的飛行員。他一直想成兩個人的沙漠童話,原來這是一個人、寂寞至極的故事。
「而對我們讀者來說,小王子是個美好的夢,我們羨慕可以遇上他的飛行員,只不過越是長大,撒哈拉沙漠就越是遙遠。」
小王子跟胖貓賭氣離家出走,亞瑟跌落樓梯游離在夢,胖貓千里旅行終於找到小王子,他把放滿玫瑰乾瓣的童話丟到黑暗深處。他以為不過平行地運轉的兩個故事,原來都在同道軌跡上跳著一樣的華爾滋。
那他已經不知覺裡長大了嗎?阿爾弗雷德眨眨眼,開始數著他喜歡了多少大人才會喜歡的事情,他想否認又沒了急著反對的力氣。每位小王子都會有一朵許誓效忠的玫瑰,他們因為玫瑰而堅強長大,戀愛就是一趟漫長的星球旅行,這讓小王子蛻變成為追逐天空的飛行員──失了憶、無力地被困在沙漠的那一個迷途大人。一點也不帥氣。
而阿爾弗雷德小王子失格了。
按照等式的規律,大概意味別說去尋找玫瑰的太空人,他連翔遊地球的飛行員也領不到資格吧。阿爾弗雷德像個大人默然咬著瓷杯吮飲,說到底他還是不喜歡苦苦的茶。
「那胖貓……」
才笑著說其實那也只是她奇怪的想法,列支疑惑地咦聲作問,跟不上HERO腦裡的節奏了。
「小王子的胖貓,亞瑟也有一隻。」說著說著阿爾弗雷德自己瞪大眼睛,噢他怎麼忘記亞瑟曾給他看過相片「都是又白又重的……陽光清潔毛掃團!」
他竟然沒留意到這攸關重要的一點,小王子的貓就是他玫瑰的貓!
白白的,胖胖的,重重的,眼睛瞇成一線,總被寵愛著的胖貓。這代表什麼意味什麼?搖爍祖母綠的眼瞳,他注視的有兩對……噢不,不,不,他猛地站高起來,茶會解放它的束縛咒語。
「抱歉,小列支,我必須先走了,下次茶會就跟平日一樣三點半──」
「呃?啊!請等等,我有事必須告訴你,阿爾弗雷德先生!」他聽到列支靠著桌子站了起來,但可沒法回應了,沒什麼比亞瑟比小王子更重要「……是跟亞瑟先生有關的!」
沒什麼比亞瑟更重要更珍貴……
阿爾弗雷德困惑轉過頭,紅茶漾瀉的苦痛之香隨之纏圈上去。
……
小王子總在樓梯底等待著他,這必然藏著什麼契機和原因,他在等誰。等誰來救他。
阿爾弗雷德緩緩走落樓梯,花園已經染滿夏季香氣,鈴蘭的梔子花的翠雀花的紫丁香的,他曾經想帶亞瑟來這個夏天專屬的祕密花園,他想跟亞瑟一起在這裡種下他們的玫瑰,他想在這裡擁抱亞瑟交換愛喃,然而亞瑟那種體質根本不可能在花園呼吸一分鐘,阿爾弗雷德沒想到的是,小王子會知道他這心願。
亞瑟永遠都最了解最愛他的,對不對。
皺著粗眉倔起嘴,卻心地善良又體貼的小王子,他坐在慣常的梯階看著胖貓轉來轉去,臉上大概笑得又開心又可愛,他等到了胖貓,等到了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已經站在他的後面,一生從未如此詞窮又滿胸言語。最後他決定說一個故事,而第一句已經令小王子懾住不動。
「我說謊了。我曾經有一朵玫瑰,他叫亞瑟,比我年長四年,有一雙很漂亮的翠綠色眼睛,他非常堅強,病魔來來回回地折磨他的生命,但他卻沒放棄一直作戰著,他喜歡文學課,數學頭腦差到近乎天才級,曾經養了隻白色的胖貓,嘴上說不要時其實心裡很想要,我喜歡他的眼睛,是那對眼睛令我愛上他的,我也喜歡他穿白襯衣的模樣,更喜歡抱著他時聽到平靜又激盪的心跳,那是我聽過最美麗的旋律。」
小王子靜靜聽著,阿爾弗雷德還是看不到他的臉探不見他的表情。
「但我那時太傻了,不懂去愛也沒法像他義無反顧地愛著我,我離開了他,丢下他一個人,他就出意外了,只因為我不在他身邊。如果他發作時我幫他拿出噴霧器,如果他滾落樓梯時我抱緊他……」拳頭深入皮膚抓住一串如果,如果他沒讓亞瑟孤獨一人,如果他沒聽老師的說話,那今天、今天──「亞瑟腦部缺氧變成植物人,就這樣昏迷了一年,他沒再醒過來,他的家人也不相信他會醒過來,今天已經是意外的黑色一週年……」
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露出乾脆哭了更好、柔和而淒慘的笑容。
「所以他們決定了,今天拔除亞瑟的生命儀器。」
他想像成一雙手狠狠扯去那些透明輸送管和線段,拉走了支撐亞瑟存活的呼吸器,然後就是等待,他們守候看著儀器螢幕的心跳放緩節拍,呼吸越來越靜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堅強奮抗的溫柔吐息。亞瑟最擅長的生命華爾滋已經悄悄慢下,他不得不停下來,音樂早已闔上,只剩下他仰頭凝望星空,也許他最後一刻前還想著他的小王子去到哪個星球,幸不幸福……最後就是永遠的黑暗和沉寂。
同一雙手確認了流動不再的血液,宣讀了死神名冊上的時間,最後關上了生命儀器的電掣。
阿爾弗雷德待在這個童話太久太久了,已經宛如成真變為現實,所以這刺穿幻夢的真實太過殘酷,殘酷得彷若童話的遙遠,這一切卻是真實不過的真實。
真實得不容許HERO奇蹟的登場。
「我本可以阻止,老師一直想告訴我,我卻記著恨不願意聽他開口哪怕半句,路德說的我也不願聽進去,終於我再次受到懲罰,還連同亞瑟一起。」
他們不過是生命的旅人過客,遊走在星球間的阿爾弗雷德這樣想著,並沒回頭打算。阿爾弗雷德卻沒想到,最初搬入紅屋頂他亦是這樣標上亞瑟的位置,他更沒想到,即使把亞瑟看成最愛的玫瑰,亞瑟最後還是一個人躺在樓梯底。
他已經無力了,支持他的只有一個虛幻得無理的渴望,那卻是他唯一僅有的。阿爾弗雷德喃喃開口。
「帶我回去,求求你,帶我去找回我的玫瑰。」
小王子倏然站起來轉身,胖貓立刻上前繞在他的腳邊伏著,那稚氣未脫的臉龐只見皺成一線的眉頭,男孩一臉不留情的凝重。
「太遲了,你已經選擇了……」小王子沒理會阿爾弗雷德快要哭出來的悲傷模樣,筆直佇立漠然得冷酷「如果你選了另一邊,我還可以當個讓故事進行的飛行員,我可以嘗試幫你找出狐狸(她剛剛終於現身了),我可以成為祝福你和玫瑰、留在地球上的人。但你已經決定要當飛行員,所以我就是小王子了。」
小男孩伸出手輕輕撫摸胖貓的尾巴,風吹過叢蔭讓他一瞬看來染著寞然感傷。
「你已經回不去了,你遇見狐狸的時間太晚太遲,雖然你打開了心靈,玫瑰卻在今天同時間枯死。」
翠綠色的眼睛凝視著阿爾弗雷德,不帶平日的撲紅也不帶平日的羞澀,他儼如看透一切掌控一切的巫師。
「所以這變成我的台詞了吧──『今天晚上就滿一年了。我的星星就會剛好在我去年掉下去那個地方的正上方。』」
阿爾弗雷德連同心靈滿身顫抖,他彷如回到了一年前無助無力的軀體,即使這次他面對的不再是鮮紅,那翠綠卻叫他一樣楸心,《小王子》的詩句亦不曾讓他那麼心悸痛絕過……
「這就是我的懲罰嗎,永遠不能回去擁抱我的玫瑰……?」
他的聲音經已嘶啞,今晚將會飛翔返家的男孩僅僅凝望著他。他卻看見比綠色更加幽深的,紅茶鍾愛的纏繞回憶──白色襯衣、柔柔發亮的昏黃床燈、血跡和噴霧器、扯走生命的沉睡儀器、黑色玫瑰的葬禮……
「『晚上你會抬頭那滿天繁星,只可惜我的星球太小,所以我沒辦法指給你看它在哪裡。這樣也好,對你而言,我的星星將是許多星星中的一個。』」嫩幼的嗓音唸著本該溫暖窩心的語句,聽起來卻如同朗讀罪刑「『於是今後,你會喜歡(悔懊地)仰望所有的星星……他們會是你的朋友(永遠的負載)。』」
只能抬頭茫看夜空,他永遠被囚禁在這片太高太遠的大氣,不會再聽見銀鈴清脆的愛意笑聲,不會再有甜蜜的芬芳香吻,不會再緊抱玫瑰在懷的溫柔體溫,他滿是幸福和愛的星球已經永遠離去……
阿爾弗雷德緊闔雙眼制止淚流。啊,星星如此美麗,是因為有一朵花藏在裡面而我們看不見。他因為再也看不見這朵花,所以星星美麗得殘酷心痛。阿爾弗雷德真的心碎得寧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