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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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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沈天北应该死于一柄镶满了宝石的长剑,这样才比较符合他暴发户儿子的身份。
诅咒听了多年,小侯爷沈天北依然好好活着,前年还被皇帝御赐封号竹猗,夸他“绿竹猗猗,如圭如璧”。
沈天北二十有一,仍未成家立室,父母相继过世后,他越发纨绔,依红偎翠,豪赌烂醉,在沅京一干衙内里,得了个诨号“银枪十一郎”,和“竹猗公子”的美誉相映成趣。更让人发指的是,他姐姐沈天南嫁给御史陈大人家的三公子多年,诞下一子一女,本是其乐融融,当今圣上长治帝偶然得见沈天南,竟动了心,在沈侯爷的大力支持下,沈天南被抬进了深宫。
皇帝夺臣子之妻说出去不体面,不能明着要,皇帝很发愁。沈天北出了个主意,皇帝连拍大腿赞好,趁陈三公子生辰,送了两名艳姬跳舞陪酒。
艳姬们肤白胜雪,身段旖旎,又深谙如何取悦男子,陈三公子感觉自己的侍妾里没有这等尤物,不禁色心大起。沈天北饮酒旁观,待到两位佳人均已被陈三逗弄得娇喘微微,花鬓凌乱时,再淡淡告知,她们皆是皇帝的妃嫔。
陈三吓出一头大汗,沈天北不失时机怂恿他,皇上看上你夫人了,换不换?陈三怕死,岂有不换之理,再说,两个换一个,这买卖也合情合理,而且额外还多了些赏赐,可谓意外之喜。
陈三把小舅子沈天北引为知己,将皇帝的赏赐分了三分之一给他,沈天北也不客气,乐呵呵地收下,转天就让老仆阿忠拿去变卖,换些金叶子囤着。
两位妃嫔从禁宫搬到陈府,深感人生焕发第二春,遂共同作东,请沈天北到春风楼连吃几顿,抓着他的手道谢:“树挪死人挪活,起先我二人都不愿意,还是侯爷睿智啊!”
沈天北笑着再饮一杯酒。先前,他费尽了口舌,她们还将信将疑,他说既然久不得圣宠,又无所出,不如换到陈府享些女人该享的福。她们曾经是皇帝的女人,念在皇帝的情面上,陈三不敢对她们不好,而且还能经常到集市走动,做点漂亮的衣裳穿,打点时新的首饰,还不用后宫争宠,毫无性命之忧,岂不美哉。
二妃是伺候过皇帝的人,伺候起陈三自是得心应手,陈三容光焕发,虽明知会被人戳脊梁骨,也学着像沈天北一样不在意:“他们也只能在道德上显得比我们高出一等,由他们去吧。”
沈天北笑吟吟和前姐夫陈三碰碰杯:“据我所知,民间的叔嫂通./奸、公公儿媳扒./灰,也是有的。”
七年前,沈侯爷沈卓成去世,民间对他的骂名都转向他儿子沈天北。沈天北不负众望,声名狼藉,他却满不在乎,于是又有非议频出了,说沈侯爷对千夫所指都无动于衷,平静得像一朵白莲花,要么鲜廉寡耻,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城府极深。沈天北听得哈哈笑,说众人少说了一样,他其实只是——胸襟宽广。
老仆阿忠很愤然:“侯爷,你哪天赏他们几片金叶子,他们一定会为你说好话,说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你放话说想娶亲,骂你的人里,有不少人都会抢着托门路,把女儿往府里送。”
哪有那么多苦衷,贪慕荣华富贵罢了。沈天北一袭锦袍,躺在黄昏里,漫不经心地拈一颗红樱桃吃了:“穷人是理解不了有钱人的,但他们特别能理解天家,不过是做点份内事,就山呼万岁歌功颂德。”
元宵夜,皇帝登上城楼赏月,思及浮云变幻,感喟地引用了前人的诗“万方多难此登临”,立刻让他在民间的口碑扳回一城。
不少百姓感动得奔走相告,叹息皇帝实非昏聩不堪的亡国之君,也想有所作为,然积重难返,无力回天。大夏朝在显宗手上就已败兆毕露,如今也该到头了,比起皇帝,他们更恨的是沈天北之流,一群啃食了路姓江山的蛀虫。
老仆阿忠看着沈天北的背影啧啧叹息,他觉得自己受小侯爷影响至深,确实啊,人有钱了,房子住得大些,心胸似乎也会比以前敞亮些,污言秽语的,都懒于计较,只管吃好穿好。并且,心胸一开阔,运势就更好,皇帝对沈天南百般宠爱,爱屋及乌,动不动就重赏沈天北,还将避暑行宫交给他全权负责兴建,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肥差。
兴建行宫的经费都出自国库,而前方战事吃紧,军饷也快发不出来了,朝臣们一封封奏本呈上去,皇帝看都不看,只顾流连于沈贵妃的摘星殿。
老百姓和朝臣无不对沈氏姐弟咬牙切齿,暗中称他们是祸国妖孽,只叹三百余年的大夏朝要亡于荒淫君王和无耻侯爷之手。
风言风语不绝于耳,无耻侯爷一笑了之:“出身富贵而知民间疾苦,那是我佛如来的境界,我一介俗夫,只配歌颂我佛慈悲。”
沈家子息单薄,沈卓成膝下只得沈天北和沈天南一子一女,可沈天北居然卖姐求荣,朝廷清流和市井百姓很是不齿。
先前,舆论很同情沈天南,谁知这沈贵妃风骚浪媚,很快就宠冠六宫。皇帝尤爱她出浴时的风情,嫌皇宫温泉不尽兴,遂特令沈天北在京郊圈地建行宫,好供他和沈贵妃嬉乐。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沈家姐弟是一丘之貉。沈天北对骂自己的一概不做回应,但那日在酒楼小酌,有江湖中人不怕死,议论起宠妃沈天南,说正所谓一女不事二夫,她理应不畏强权,慨然殉节,必能获得众人尊重。
沈天北反问那帮人:“是殉那侍妾成群的夫婿陈三,还是殉背后的蜚短流长?你们这帮尊重我姐的人,不如凑钱给她立个贞烈祠堂,三叩九拜,如何?”
对方仗着有功夫在身,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岂料这沈天北也不尽然是绣花草包,跟着禁军教头学了几招狠的,竟颇能抵挡一阵子,然后,他的援军便都到了。
江湖草莽见势不妙,道声“得罪”,收刀走人。沈家侍卫不依不饶,沈天北阻止,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各位好汉都担负着天下大义,让他们忙去吧。”
沈家小儿,口放狂言,举止嚣张,十分可恨,偏偏他有个正得宠的姐姐,奈何他不得。宫里有妃子讽刺沈天南,正巧被她的宫女听见了,传给她听,她置若罔闻,翘起十指蔻丹,在阳光下眯眼瞧着,喜孜孜:“哎,你比我府里的那几个丫头涂得好多了。”
沈天南连自己当过陈府的少夫人都不避讳,何况别的言论?妃子们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嫉恨得发了疯。
七夕皇宫夜宴,有战报突来,皇帝匆匆走了,沈天南慢慢享用一盏燕窝,张淑妃笑着和别人聊起唐人的旧诗,“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话里话外都针对沈天南,咒她盛极而衰,离失意不远矣。
沈天南放下调羹,声音是懒洋洋的媚:“纵然有天圣上拿三尺白绫赐死我,十八年后我又是娇滴滴的大姑娘,倒好过在后宫冷冷清清大半生了。”
趁得势时穷凶极恶,享尽漫天繁华,待失意时,左右也就碗口大个疤,这便是沈氏姐弟的处事原则。
沈天北将避暑行宫当成自家府邸来修建,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亲自过问,不出一年半,行宫已将近落成。与此同时,江南旱蝗并灾,盗匪与流民群起,各地民变不断爆发,西疆郑虎王又接连骚扰入侵,朝野上下一片哀嚎,私下大叹国之将亡。
军费开支惊人,国库早已入不敷出,缺饷很普遍,已有边陲小镇的守将带着兵士集体倒向郑虎王。皇帝解决不了困境,索性也懒解决,终日躲进摘星殿,和沈贵妃醉生梦死,除了每天都会问问行宫情况,压根不再理会世事。
沈天北在行宫收拾了一间厢房,吃住都在此处,只等碑亭建成,再请些花卉乔木进来,皇帝和沈天南就能搬来住了。夏朝大厦将倾,他却对此地愈发用心,匠人里有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叫蔓儿,好奇问他:“侯爷,我听说,郑虎王很得民心,已有十七座城池在握,可能不多久就会攻进沅京,我们的行宫未必保得住……即使保住,也可能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你为什么还一丝不苟,连植物的品种都认真看过?”
沈天北答非所问:“我姐姐喜欢郁金香。”说着指给蔓儿看,“那是她最爱的品种,狂人诗。”
蔓儿自幼跟父母住在深山里,无师自通地听得懂鸟语,飞禽走兽都和她亲近。父母去世后,她带着一只盲眼猴子、一只跛脚松鼠和三只鹦鹉投奔了远房叔叔,哪知叔叔见她能驯鸟兽,竟将她卖给了一位道士当徒弟,沿路卖卖艺,装神弄鬼骗钱财。
那道人心术不正,用迷香将蔓儿熏到,欲图谋不轨,被跛脚松鼠发现,抓花他的脸。蔓儿惊醒,逃之夭夭,和小动物们在集市玩些杂耍,赚点儿小钱。但这两年多地闹荒灾,肯给钱的路人不多了,看场热闹拍拍屁股走人。蔓儿便换到茶肆酒楼,喝得起闲茶淡酒的人,当然不在乎一两个铜板,她收入尚可,可惜大多数要上贡给店家,每个月交了房钱,手头落不下多少。
在春风楼,蔓儿听说沈侯爷正寻找养鸟人,便按图索骥摸到行宫。那天,沈天北不在,是老仆阿忠接待她的,蔓儿嘴甜爱笑,把阿忠哄得满脸笑,还认她当孙女。
阿忠引荐,蔓儿带着她的小伙伴给沈天北表演一番,沈天北看得开心,把她留下来驯鸟。沈天南喜欢听着鸟语花香睡觉,他想等她住进来,时有鸟儿啾啾欢唱。
沈天北银子给得痛快,蔓儿花得也痛快,上山捉了些羽翼漂亮的鸟类,还买回几只仙鹤和孔雀,并用半个月时间训练鹩哥学会喊:“侯爷,草民遵命!”
沈天北的手伸入笼子,摸摸鹩哥的脑袋,逗它:“以后皇上来了,记得要说草民拜见陛下。”
鹩哥喳喳叫,蔓儿在一旁笑:“它说他当不了多久陛下了。”
这自然是她讲给鹩哥听的,她说把这些生灵当朋友看待了,它们才会听她的话。孔雀会开屏,夜莺会唱悦耳的小曲,仙鹤单足屹立,像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王族。
大夏朝面临没顶之灾,已到了世人皆知的程度,大家都想着“盛世古董乱世金”,沈天北花很少的金叶子,就能弄上许多精致的小玩意儿,在灯下细细赏玩。
蔓儿收工,要回匠人的驻地去了,带着鹩哥过来和沈天北打招呼,笑道:“坐拥金山银山,果然是传说中的暴发户。”
沈天北斜她一眼:“暴发户是我爹,我一出生就很有钱。”
蔓儿生性活泼,并不因沈天北的坏名声而对他敬而远之,也敢于和他开玩笑,这和别的女孩子都不同。沈天北最喜欢的,正是这点,待她比常人都亲近些,当即扔一串珠花给她:“给你玩。”
蔓儿跳起来抓住,揣进兜里,笑嘻嘻地走了:“你比金子还可爱。”
转天再见她,却耷拉着眉眼,仔细一看,眼圈发青,分明是被人打过。沈天北问:“怎么了?”
蔓儿很难过:“贱命一条,连一天富家小姐都当不成。”
珠花太好看,高兴得未走出行宫就戴上,街头行人眼馋,扑上来就抢。争夺中,对方狠狠一拳头,蔓儿眼珠子差点被打掉了,珠花仍没保住。
那串珠花不算值钱,红艳艳,俏生生,沈天北随手捞过,可有可无的扔给她,却连累她被人欺负,而且是被几个军爷……
蔓儿说,他们约莫是饿惨了。沈天北在台阶上站了片刻,世道当真坏到这种地步了,而那帮所谓的朝廷清流正一边忙着中饱私囊,一边撺掇皇帝跟郑虎王议和。
郑虎王镇守西疆多年,是朝廷难得的大将,蛮狄来犯,他带着将士苦苦应战,伤亡惨重,却力保城池不失。可叹饷银供给不力,又赶上饥荒,军队内部偷窃成风,还跟驻地百姓争抢食物,发生骚乱哗变,郑虎将斩杀带头闹事者三人,以定军心,此事却被别有用心者层层告到皇帝处,皇帝听信谗言,下令要严惩郑虎将。
郑虎将接到圣旨,仰天长啸,将它撕得一干二净:“请求拨给军饷的奏本递上去,从未有过反馈,告发我的奏本即刻生效,这就是我等浴血奋战的皇朝?忠于它还有何益?”
郑虎将欲杀身成仁,他的娘子却在关键时刻拦下那把刀,死死握住,一双手被割裂至残,再也拿不起绣花针。郑虎将跪地搂住娘子,缓缓想起新婚时,他曾经许她一世安宁,遂在那晚下定决心,自立为王。
世间再无郑虎将,他拉起大旗,自封虎王。皇帝冷了他的心,他不接受议和,厉兵秣马,长驱直入,直指沅京。
阿忠看到蔓儿眼睛的瘀伤,心疼极了,拿过一块毛巾为她冷敷,絮絮叨叨:“世道太乱了,女孩子走几步夜路都会被人欺负。”
蔓儿小声说:“要是小灰跟着我就好很多。”
小灰是她养的松鼠,她晚上回匠人驻地睡觉,它们就待在行宫里,由阿忠喂养。沈天北看着蔓儿说:“我教你几招防身吧。”
沈天北教的都是粗浅的功夫,蔓儿学得很快,她生于山野,身手很灵动,嫌头发碍事,都挽起来盘成髻,塞进帽子里,乍一看,像清秀的少年。
但哪个少年会像她这样腼腆?她折一枝柳条当武器,沈天北过来纠正她的动作,不期然握住她的手,分明听到她砰砰砰的心跳声。他见不得蔓儿窘迫,走开去,远远看她在花树下认真练武,恍恍惚惚的,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个人。
那时沈天北还小,母亲早逝,他和沈天南住在沅京,每年九月便被人护送着去岭南,探望在那里为官的父亲沈卓成,一起过年。
岭南地区依山靠海,出产奇珍异宝,但有瘴气,人易患疾病,肯去当官的人不多,沈卓成主动请缨革除五岭以南之弊,一待就是十几年,修盐池,开水田,平匪乱,深受皇帝信赖,百姓也多有爱戴。
沈家祖上多是文人墨客,不事生产,顶着世袭一等候的头衔,还不如民间一些大户过得富足。到沈卓成手上,才打了翻身仗,好事要做,钱财也要捞,南海有贩运之利,各国船舶驶至,利钱多半没收,除上供、进献及供奉外,剩余的都姓了沈。
沈家自己也做起生意,每天发遣十余艘小艇,装载犀角、象牙、珍珠、海贝,称是商货出境,循而往返,京师权贵多因沈卓成的财货而富。沈家阔绰了,百姓逐渐就不那么感恩了,怨声载道。沈卓成过世时,他们全然不记恩惠,飘来诛心之论:“贪得无厌,报应啊!”
镇守南海的,无不捆装船载财物还京,但沈卓成病死在那里。当时,沈天北十四岁,沈天南十八岁,已嫁入陈府。但沈天北总记得,过去的年月里,他和姐姐乘船去岭南,常有冰镇的荔枝吃,白嫩嫩,甜丝丝,像那个名叫阿阮的女孩子。
阿阮的父亲是沈卓成的副手,一直和父母生活在岭南。她圆圆脸,笑起来有梨涡,和沈天南很要好。
沈家姐弟的母亲过世得早,每次去,都在阿阮家吃饭,她养了一只唤作小豹的猫咪,抱它在腿上吃饭,她吃一块鱼,它也吃一块,一顿饭要磨磨蹭蹭吃好久。
沈天北取笑阿阮,阿阮模仿猫咪的口吻说话:“哥哥笑话姐姐,姐姐不做饭给他吃了。”又娇又嗲的语调,尾音拖得长长,向上扬,还有轻微的鼻音,很像一只刚睡醒的花猫。
阿阮比沈天北大一岁,死时堪堪十三岁。她的远亲卷入起兵生事,她父亲受到牵连,尽管沈卓成百般斡旋,阮父仍被斩杀。她母亲随后在粥里掺了毒,和她一人一碗地喝下肚,双双毙命。
沈天北那年尚是小少年,还没机会对她说,阿阮,你不要死,我想娶你。也没机会安慰阮母说,姨,有我在,你和阿阮都能好好活下去。
所有的话,都堵在心底,没机会说。沈天北蹲在台阶上看蔓儿,她不像阿阮,可是这么多年来,别的女孩子要不对他曲意承欢,要不对他退避三舍,只有蔓儿像阿阮那样,和他很亲昵,如一家人,能自自在在地吃一桌好饭,谁帮谁添碗饭,都不必说个谢字。
沈天北坐回椅子,按了按额角。有黑影一窜而过,跳上手旁的木桌,是蔓儿养的小松鼠,黑漆漆湿漉漉的豆豆眼,毛茸茸的长尾巴,让他无端想起阿阮养的猫咪,不由伸过食指逗它玩起来。
小松鼠不怕沈天北,他喂它吃桃酥,它连小渣儿都不放过,慢条斯理舔个没完,手指酥麻酥麻的,沈天北像一跤跌回了岭南,黄角兰素馨花凤凰花繁盛地开着,阿阮围着花围裙,把带鱼段煎得两面金黄,喂她胖乎乎的猫咪。
可是,阿阮去世九年了,往事像暮鼓晨钟里的花香,寻不见踪迹,今生她在哪户人家,再不可考了。
蔓儿练了大半个时辰,累得收住动作,擦擦汗向这边走来,突然像被点了穴,愣住了。她眼前无疑是一幅无限风华的画面:沈天北白衣墨发,正侧身坐在夕阳里,光线给他的轮廓镶上了金边,小松鼠停在他左肩上,捧着半块桃酥吃,他斜伸出右手,用掌心帮它接住残渣。
换了常来行宫拜访沈天北的商人和朝臣,准会啧啧称奇:“这小东西也懂得侯爷是天大的贵人呢!”但蔓儿张口结舌,傻呆呆道,“它从不和外人玩的……”
沈天北笑道:“我又不是外人,我是它主人的主人。”
蔓儿抹着汗坐过来,抓过蒲扇舒舒服服地扇着:“忠爷爷说,本来行宫选址是在农庄,你挪得远了些,移到这儿了,免得农人家园不存,流离失所,皇上嫌远,把你臭骂一通,你搬出国师当说客,才说服了他。”
沈天北听了直笑:“哎,忠爷就会往我脸上贴金,但我早就虱子多了不痒,说实话吧,是为了少赔偿点,多往自己兜里揣点。”
蔓儿不信,沈天北又说:“皇帝住进来了,你当他会容许方圆十里地住了农人?农人无家可归,哭天喊地,被皇帝听见了,我能有好日子过?”
沈侯爷金冠束发,容颜恬淡,蔓儿心神一恍:“这倒是,但郑虎王打进来,老百姓也无家可归。”跺一跺脚,很气愤,“这么一大笔钱,发到兵士手中多好,大夏可能也不会亡……”
“亡不亡,是皇帝的事。谁当皇帝,小民也就吃吃小菜,瞧瞧热闹。”沈天北把头往椅背一靠,抱住小松鼠,闭上眼。
蔓儿把小松鼠从他怀中夺过,一阵风似,蹲到树荫下生气:“不管谁当皇帝,你的钱都吃不完,何必还巴着它不放。”
晚风送来那人可恶的声音:“谁嫌钱多啊。”
蔓儿恼火,这人就是嘴硬,当坏人很有面子吗?其实他背地里的善行,她都尽收眼中,行宫是花架子,材质用得并不好,因为大部分银两他都给匠人当了工钱,连附近村落来做点杂活的农人都拿得丰足。
亡国在即,手头藏点真金白银,心头就会少些慌乱。农人领了钱,却不领情,认准了沈天北此举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这么心软的人,却逃不开被骂成奸佞的命运了,蔓儿想想就又要哭了,她为沈天北抱不平,跟人吵过好些架,吵得她心虚地意识到,自己心疼他,是——钟情于他。
可是对他用情,是多么不应该的事。
蔓儿是小女孩脾气,狠狠和沈天北闹别扭,两天都不来找他。沈天北心知她绷不住,故意冷眼相待,不理不睬。到了第三日,蔓儿来求和,捧一碗玫瑰冰粉来,用力往桌上一顿:“还你珠花人情,两不相欠!”
晶莹剔透的冰粉,盛在白瓷碗里,红糖水沿碗沿儿倒一圈,拌点玫瑰酱,洒些干桂花和白芝麻,哧溜一碗喝下肚,凉凉的,滑滑的,再清爽也没有了。沈天北一气喝完,说:“最少还要几十碗,我锱铢必较。”
蔓儿瞪他半天,扑哧笑了:“越有钱越小里小气。”
沈天北说:“错,越有钱越大慈大悲,它们流浪了太多人手,很累,我要金屋藏娇,给它们好归宿。”
蔓儿问:“经验之谈?”
“对,你珍惜它,尊重它,它们才会交头接耳,互相介绍投奔我门下。”沈天北意犹未尽地补充,“鸟和鸟之间是有语言的,你懂;钱和钱之间也有语言,我懂。”
喝了几十碗冰粉,沈天北督建的避暑行宫终于落成,能把皇帝和沈天南迎进来了。当天阵仗很大,侍卫宫女宦官跟了一溜烟,马是千里神骏,马车是上好的檀木,踏过官道,遗下清香久久不绝。
灾民饥民都很愤怒:天降大祸,国之将破,达官贵人不顾天下黎民死活,照样夜夜笙歌,若有哪位义士跳出来手刃了这帮人才好!
行宫建得宏伟,花木繁丽,兔翻雉飞,殿内名瓷古玩琳琅满目。皇帝和沈天南都尤爱云岫轩,它坐落于湖心小岛,四望皆成画景。
沈天北陪同皇帝和沈天南登岛,岛上绿草如茵,湖中莲花千朵,皇帝大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此地美不胜收啊!”
风送荷香,沁人心脾,沈天南也很兴奋:“待到入夜,就可登上画舫赏荷观鱼了……阿北,像不像以前在岭南,一到夏夜,阿阮就带我们去捕鱼虾?”
是像岭南啊,晚霞映水,那个女孩子身手矫健,背一篓鱼虾蟹在沙滩上跑着,洒下一路欢笑,到家就是一桌清淡好菜,忘不了,永远永远忘不了。
禁军威武,落成庆典盛大热闹,杂耍艺人的表演精妙绝伦,皇帝欣赏至极:“隆庆皇帝的行宫历时七年,还不如此处曼妙,你却只用了区区两载不到,竹猗,辛苦你了!”
沈天北含笑:“皇上谬赞了,有钱何止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
说话间,轮到蔓儿和她的三只鹦鹉一只鹩哥上台演出,她和它们配合无间,妙趣横生,皇帝和沈天南被逗得前仰后合。蔓儿说过,深山间多是伶俐的小生灵,她和它们相处得友爱,连山歌也能教它们荒腔走板地唱来:
天上的银河什么人开
地上的合欢什么人栽
什么人一去不回来
什么人魂灵归大海
鹦鹉们和鹩哥一问一答,热闹纷呈:
天上的银河王母娘娘开
地上的合欢有情人栽
良人一去不回来
精卫鸟魂灵归大海
回环往复,余音绕梁,沈天南朝蔓儿招招手:“小女孩儿,你来。”
沈天北冲蔓儿挤挤眼,暗示她会得到不菲的赏金,她开心跑上前,扑通一跪:“草民见过陛下、娘娘!”
停在蔓儿肩上的鹩哥跟着喊:“臣拜见金主大人!”
蔓儿脸一红,拍了鹩哥一下。这是她教它在沈天北面前说的:“小的拜谢金主大人!”它却活学活用,敲起了皇帝的竹杠。
鹩哥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皇帝笑坏了,让宦官捧过金银珠宝,蔓儿欠身去接,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鹩哥翅膀下摸出一把薄如柳叶的短刀,飞身向皇帝扑去——
寒光闪烁间,沈天北腾空掠起,用血肉之躯,替皇帝挡下那惊天一刀。血花飞溅,世间因震惊而失声,只听见金属刺入血肉的声响,皇帝惊吓跌倒,侍卫一涌而上,将蔓儿制伏。
蔓儿面色煞白,挣扎着去看沈天北,刀已没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沈天北的衣袍,他嘴角逸出黑血,转向沈天南:“刀上有……有剧毒……保、保护皇上!”
沈天南的泪迸了出来,颤抖地下令:“来人,快来人!”
蔓儿被侍卫架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巨痛像是无数鼓槌,要将她心房敲碎,她没能杀掉皇帝,却让沈天北……
沈天北被沈天南紧紧抱着,头靠在她怀里,像冷得要命,直发着抖,侧过脸望了蔓儿一眼,恨声道:“这、这人……留给我、我杀。”
锦衣华服,蹬一双鹿皮靴,总是飞扬跋扈的侯爷沈天北昏过去了,沈天南抱着他嚎啕大哭。
天牢,蔓儿心急如焚,赔尽笑脸向狱卒打听沈天北的消息,狱卒恨她无能,冷哼一声,都不搭理她。
无论是把皇帝或沈天北杀掉,蔓儿都是女英雄,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结果皇帝受了场惊吓,进补了几支上好的人参,赖在行宫不走了。无耻侯爷也还没死,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她辜负我的信任,我要杀了她!”
沈天南担心弟弟,发了疯请遍名医,都说刀尖淬了剧毒,无药可解,最后好容易碰到一位西域巫医作法,让他还能再活三天。
狱卒们对蔓儿很失望,她太不像刺客了,抓进来就在哭哭啼啼,哪像评书里舍生取义的侠女?他们都懒得和蔓儿说话,可她太烦了,铁锁敲得哗哗响,涎脸问:“侯爷还活着吧?”
喂,你头发像鸡窝,还挂着稻草,卖俏给谁看。狱卒瞪她:“别冲我笑了,省点力气再活几天。”
珠花珍藏在最贴身的口袋,蔓儿拿出来,悄悄戴在手腕,用体温暖热它,似乎就没那么害怕。两天后,沈天南来了,裙裾飘摇,盛妆凌人,蔓儿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铁栅栏前,着急问:“他还活着吗?”
沈天南双眼黯淡:“托你的福,还有三天的命。”
蔓儿下唇咬出一排血印,急得大哭:“你被皇帝抢走了,他为什么还帮皇帝挡刀啊笨蛋!”
沈天南不答反问:“无论是谁,出入行宫都要搜身,你的柳叶刀是贴在鹩哥羽毛下带进来的吧,平时藏在何地?”
蔓儿说:“花下面。”
沈天南笑笑:“是郁金香吧?踏浪亭第二排第七株下。”
蔓儿震惊:“你知道?”
沈天南说:“阿北告诉我的。那株郁金香品种名叫橙色帝王,你的同党想图个好彩头?”
蔓儿惊惧地后退两步:“侯爷都知道?”
“知道,所以让我赶来羞辱你,证明他机智过人。”沈天南的视线停在蔓儿腕间,石榴石珠花光华流转,戴在白皙的手腕上,煞是动人,她问,“是阿北送你的?”
蔓儿哀痛到极点:“他们说,我会被你们收买,硬要抢去,我不给,被教训了一顿,我只好跟侯爷说,被抢走了。”
沈天南沉睫一笑:“这就对了,一群真流氓,满口假仁义。阿北让我带句遗言给你,任何一个人或一伙势力,如果劝别人舍身取义,自己却不身先士卒,无一例外,统统是混账。”
“遗言”两字一出,蔓儿号啕大哭,沈天南悠然拆穿她编造的身世,蔓儿原本是孤儿,饿得气息奄奄,被杂耍班子的驯兽师拿半张大饼救下,后来,班子被某个人连窝端,训练成死士。
沈天北为人狡如狐,只有单纯的小姑娘才可能接近他。蔓儿年岁轻,又能说会道,被安排和老仆阿忠套上近乎,成功混入行宫,身负刺杀重任,可还是失了手,还错杀了沈天北。虽然,按大众观点,沈天北该死。
可他从未薄待过她啊……蔓儿恨自己恨得嘴唇滴血,沈天南轻声说:“只要你供出同党,本宫就去找皇上,饶你一命。”
主子再不仁不义,也是救命恩人,给了她食物和住所,从此再不会缩在窄窄屋檐,雨点雪花直往衣领里钻,寒得沁人。蔓儿死命摇头,不,她不说。
沈天南无奈,命随从从手中食盒里端出一碗冰粉,从铁栅栏缝隙塞进去,搁在她脚边:“给你三天时间,三天里,你想通了,还能活命;没想通,就喝了它上路吧。”
蔓儿沉默,沈天南让人拿出几页账目,轻飘飘地扔在地上:“草头百姓都骂贪官遍地,但阿北兴建行宫,摸门路向他进贡,想弄点活计捞点油水的人,大多正是草头百姓。”
蔓儿一怔,沈天南语声里有些讽意:“嗳,你没杀过人吧,为何选你?”
沈天南和她弟弟一样,实在很乐于羞辱人啊。蔓儿好恨:“我师从扶桑浪人,修习了六年忍术,还会缩骨功,并且,我意志力惊人,只要事成,被格杀当场也不怨不悔。”
“假如意志力管用,全天下的黄金和美人都会在半空飘,各人用意志力争来夺去。”沈天南说罢,不再看蔓儿,转身向外面走去,若有似无的一声低叹。
他对我很好,可是被我杀了。蔓儿用力眨眨眼,摸了摸手腕的珠花,有它相陪,黄泉路上,就不会太害怕了吧。她摇摇晃晃走向冰粉,眼泪吧嗒吧嗒地砸进碗里。
终于能够将你身受的痛苦逐一品尝,死就死。三天后,奈何桥上,我来接你。蔓儿捧起冰粉,沈天南蓦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慢着。”
莫说三天,蔓儿一刻都不等,性子真急啊,想必一定自豪于自己蛮勇的血气吧,真令人叹息。
沈天南说:“我告诉她,撂出指使她的人,就能把你们葬在一起,她果然就肯招了。”
密室一灯如豆,沈天北长久地坐在暗影里:“连她都敢用,裕王他们是真没人了。”他面有霜雪之色,“那株橙色帝王旁边,是另一个品种,白日梦。她早该知道的。”
沈天南犹豫了一下:“皇帝后天亲自监斩,我想……”
“无论如何,性命是最可贵的。她不知道吗?”沈天北遥遥望着窗外,面色平静,沈天南忍不住叹息,“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这么多年都碰不着一个像样点的女孩子。”
沈天北失笑:“我什么都好?也就是我姐才会这么认为。”
三天后,沈天北毒发不治,暴毙于侯爷府。长治帝亲下圣旨为他治丧,追封桓王,极尽哀荣。
当天,蔓儿在云泽寺落发出家。这是沈天南为她争取到的,她怕沈天北有朝一日会后悔,所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蔓儿去死。将来他想回头了,蔓儿还是他的。
蔓儿被废去了武功,皇帝认为她贱命一条,不足以给沈天北抵命,倒不如让她活着,余生都用来替沈天北祈福,为他求一个光明富足的来生。
在云泽寺,蔓儿吃斋念佛,寡言少语,看起来逆来顺受。她还不到十六岁,本来会有另外的人生,住持私底下很为她惋惜,可她笑了:“此后一生都只和他相关,这对我来说,是善终。”
住持把这话传回行宫,沈天南默然,拿起案头的几枝腊梅,将它们慢慢地插进陶罐中,端详了许久。那天在密室里,她说:“我倒宁可你喜欢她,那样我会对你放心得多。”
相识的时日太短了,那点儿喜欢并不能够回天转地,即使蔓儿站到面前,也不行了。沈天北笑一声:“没法怪她,但是也没法再喜欢她,已经败了兴,算了。”
别的人都只念在他是侯爷,出手又大方的份上,才虚与委蛇,蔓儿不一样。她像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待他很亲昵,而且她和鸟类说话,把猴子和松鼠管得服服贴贴,的确很有几分可爱,让沈天北忍不住多看几眼,逗一逗她,却让她动了心。
沈天北承认,是自己耽误了蔓儿,但若说愧疚,倒也还好。人生无非这样,多半时候求不得,他和她都不例外,他哪有什么好意,要去成全别人的心意。
沈天南拍拍沈天北的手,良久才道:“以后一定还能遇见可爱的女孩子。”
沈天北笑了笑,如今想起阿阮,已经像水中的一轮月亮那么遥远。但是,一辈子没有爱,也不见得是件多糟糕的事吧。
又三天后,蔓儿自戕于云泽寺。月光皎皎,她血流披面,微笑着闭上眼睛。生死相隔,生死相随就是了,明天就是你的头七了,一把菜刀,就能渡我去见你,真好。这条命,赔了你,便也陪了你。
消息传来,沈天南惋惜,皱眉道:“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就不喜欢她,我不喜欢天真蠢笨的女孩子。”
沈天北摇摇头,蔓儿总是这样,对人有着愚蠢的义气,并沾沾自喜。
“喔,傻姑娘。”最后他说。
傻姑娘自己去死,而愉快坦荡的坏人金蝉脱壳,远走高飞,沈天北对这样的结局称不上满意。如果有来生,但愿她能明白,情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殉情更是不值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活下去,才有希望改变处境。
皇陵夜风冰凉,沈天北从密道里走出来,漫天星斗下,沈天南为他准备的马车将送他去往岭南。
用西域的奇药假死,再换个新身份,从头来过,前尘往事,再不相干。这一套置死地而后生的把戏,从古到今,都有人玩过。当初,沈天北既已发现蔓儿行刺的刀,岂会不偷梁换柱?花一点点的银两,请人打造另一把很容易,绝不教她识破。连他以教她习武为由,试探她的武功功底,她都中计了,极力装笨拙,但一招一式破绽连连,他只好笑了。
四野极静,偶有飞鸟掠过,月光映照下,沈天南道:“皇帝那边我来应付,你的伤口还没好利索,路上别太赶。”
沈天北弹了弹衣襟,难掩得色:“放心吧,有钱的好处之一,是能买件厚实点的防身衣穿穿。”
国覆城倾之际,必是新君屠杀前朝旧部之时。而籍一个盛大的时机择日而亡,是沈天北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蔓儿弑君,他顺势而为,提前全身而退。今生今世,沈侯爷已死,在遥远州府,他将改名换姓,低调而淡定地做一个富豪,前生姓甚名谁,无人得知。
沈天南低声道:“其实不用这方法,你也能跑路。”
沈天北又笑:“逃命太狼狈了。姐,我在岭南等你们。”
沈天南回望皇陵,低回不已。那年,皇帝想找个由头赐死陈三,再把她弄进宫,沈天北为了保全那一双孩儿,才想了个歪点子。
粉雕玉琢的一对外甥,漂亮得像年画上的仙童,沈天北笑:“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在岭南住,阿阮把渔网晒在沙滩上,一个又一个洞,如何把它补成衣服呢,不能够了。大夏朝是破破烂烂的渔网,不补了,坐看有经验的渔人对付它,我过我的的好日子去。”
发得出饷银的将领才会应者云集,这几年来,沈天北趁沈天南得宠,从刻意和他结交的朝臣处敲了些竹杠,都暗中送给了郑虎王,只愿京城陷落时,能让他派人接走沈天南。他于郑虎王是雪中送炭,郑虎王自是愿意成人之美,爽快达成共识。
沈天南抱抱沈天北:“希望我们重逢的时候,你不再是一个人。”
沈天北看了看高天上快速流动的云,点了点头。阿阮之后,他要再花多久,才能喜欢一个崭新的女孩子?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懒得再努力了。碰不到,找不着,也这样过了一生,反正很多人都找不着。
沈天北飞身上马,衣袂纷飞,他在夜色中远去。
——初稿于贰零壹贰年拾贰月
锦阳侯天北,美须眉,容止可观,多智善佞,长治二年获御赐封号竹猗,宠倾一时。北性好内乐酒,因权势横于都下,吏民愁怨,莫不疾之。
北有姊小字天南,有国色,长治元年入宫,册封皇贵妃。北以姊而骄,积赀数千万,侈僭无度,略无愧耻。同年秋奉旨兴建行宫,取内帑如囊中物。
至行宫成,室宇宏丽,冠绝当时。有义烈俳优献笑取悦,拔刀而起,戕之,谥曰桓王,帝厚赠赐之,然天下为之大悦。
——《新夏书·佞幸传·沈天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