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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赐婚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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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二十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刚过正月,院角的棠梨树就冒出了嫩绿的新芽。云韵站在树下,指尖轻抚那些小小的芽苞,思绪却飘到了东宫——那里的棠梨,想必也发芽了吧?
"公子!"叶儿急匆匆地跑来,手里捧着一封信,"边关来信,是赵将军派人送来的!"
云韵眼前一亮,连忙接过。自从决定投奔戍边的舅舅赵明远,他就暗中与舅舅通了信。展开信笺,舅舅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韵儿如晤:边关春迟,犹有积雪。汝欲来助,舅甚慰。军中虽苦,却可远离是非。婚期若定,速告之,舅当派人相接..."
云韵将信紧紧贴在胸前,长舒一口气。自从除夕那夜后,他在京城每多待一日都是煎熬。如今有了舅舅的承诺,终于看到了逃离的希望。
"公子..."叶儿欲言又止,"还有一事...宫里传出消息,说陛下今日早朝,将为太子殿下赐婚..."
云韵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心还是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痛得呼吸都困难。
"赐婚...苏小姐?"云韵弯腰捡信,借机掩饰苍白的脸色。
叶儿点头:"听说是苏丞相亲自请的旨。婚期定在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云韵默默记下这个日子——比他与赵家女的婚期晚了两个月,足够他远离京城了。
"公子...您没事吧?"叶儿担忧地问。
云韵勉强一笑:"太子大婚乃国之喜事,我怎会有事?"他转向院角的棠梨树,"去准备些香烛,今晚...我想祭拜母亲。"
叶儿领命而去。云韵独自站在树下,望着东宫的方向发呆。简季安...此刻在做什么?是欣然接旨,还是如当初所说,对这桩婚事满心抗拒?
一阵风吹过,新发的嫩芽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他无言的询问。
傍晚时分,云韵在祠堂祭拜完母亲,刚回到书房,云墨就匆匆赶来:"阿韵,听说了吗?赐婚的事。"
云韵正提笔给舅舅回信,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团黑晕:"听说了。五月初五,是个好日子。"
云墨盯着弟弟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太子...当庭拒婚了。"
"什么?"云韵猛地抬头,笔掉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
"虽然最后还是接了旨,但听说殿下当时脸色难看得很,差点当众顶撞陛下。"云墨压低声音,"苏丞相的脸都气青了。"
云韵心头一颤。简季安竟敢拒婚?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那句醉后的"我喜欢你"?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强行压下。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简季安是太子,婚事关乎国本,怎会因私情而废公事?
"殿下...自有考量。"云韵捡起笔,强自镇定地继续写信,"苏家势大,联姻对殿下稳固地位有利,他没理由..."
"阿韵。"云墨突然打断他,"你当真要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吗?"
云韵手一抖,字写歪了:"兄长此话何意?"
"你我心知肚明。"云墨叹了口气,"太子对你...绝非寻常君臣之情。"
云韵沉默良久,轻声道:"即便如此,又能如何?他是君,我是臣;他将娶妻,我也要成家。这段...情谊,本就该断。"
"可你明明——"
"兄长!"云韵猛地抬头,眼中是云墨从未见过的决绝,"此事到此为止。我与太子,再无可能。"
云墨被他的态度震住,最终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罢了。你...好自为之。"
送走兄长,云韵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发呆。简季安拒婚的消息在他心头激起涟漪,却又被理智强行压下。无论如何,赐婚已成定局,他与简季安之间,注定是一场无果的痴念。
夜深人静,云韵悄悄来到院角的棠梨树下。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孤星点缀夜空。他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轻轻抚过信封上未署名的"安"字。
这封信,倾注了他多年来的全部心事。从六岁初遇,到十九岁情动;从宫宴心碎,到除夕决裂...一字一句,皆是血泪。如今,他要将这封永远无法送达的信,埋葬在棠梨树下——就像埋葬那段不该有的情愫。
云韵蹲下身,用小铲子在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正当他要将信放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公子?"
是叶儿。云韵慌忙将信塞入袖中,转身强作镇定:"这么晚了,有事?"
叶儿提着一盏灯笼,灯光映出她担忧的面容:"公子这几日心神不宁,奴婢担心..."她的目光落在云韵手中的小铲子上,"公子在做什么?"
"没什么。"云韵放下铲子,"只是...看看树根有没有被虫蛀。"
叶儿将信将疑,却也没多问:"夜深露重,公子早些歇息吧。"
云韵点点头,等叶儿离去后,才重新取出那封信。他深吸一口气,将信放入挖好的小坑,轻轻覆上泥土。
"再见,季安。"他轻声说,一滴泪落在新土上,转瞬消失不见。
翌日清晨,云韵刚起身,叶儿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公子!太子...太子殿下来了!已经到了前院!"
云韵手中的面巾掉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简季安?来云府?自从除夕夜后,他们再未私下相见...
"父亲呢?"云韵强自镇定地问。
"老爷上朝去了,夫人正在前厅接待。"叶儿手忙脚乱地帮云韵整理衣冠,"殿下指名要见公子..."
云韵心跳如鼓,匆匆更衣后往前厅走去。一路上,他不断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不可再流露出半分情意。赐婚已下,一切都结束了。
前厅里,简季安正与云母寒暄。他一身杏黄太子常服,腰间玉佩叮咚,俊朗如昔,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似乎没睡好。见云韵进来,简季安眼睛一亮,随即又恢复平静。
"参见太子殿下。"云韵恭敬行礼,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简季安微微皱眉:"免礼。"他转向云母,"云夫人,本宫有些朝务想请教云公子,可否借书房一用?"
云母自然不敢拒绝,连忙命人准备茶点。云韵领着简季安来到书房,关上门后,两人相对无言。
"殿下亲临,不知有何指教?"云韵打破沉默。
简季安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道:"听说你要去边关?"
云韵心头一跳——他尚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简季安如何得知?
"殿下听谁说的?"云韵谨慎地问。
"这你不必管。"简季安走近一步,"阿韵,为何要走?"
这一声"阿韵"叫得云韵心头一颤。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云韵未婚妻家在边关,前去拜见,理所应当。"
"撒谎!"简季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是想逃!因为赐婚,对不对?"
云韵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挣扎:"殿下多虑了。赐婚乃大喜之事,云韵为何要逃?"
"那你看着我!"简季安厉声道,"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介意!"
云韵被迫抬头,对上简季安炽热的目光。那双凤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愤怒、痛苦、还有...期待?云韵心头一软,差点就要屈服。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殿下,"云韵轻声道,"您即将大婚,云韵也要成家。各得其所,不是很好吗?"
简季安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很好...确实很好..."他突然冷笑一声,"云韵,你当真狠心。"
云韵垂眸不语。狠心?比起继续纠缠,彻底放手才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我来,是想让你帮我写一份谢恩表。"简季安突然转了话题,声音冷得像冰,"父皇赐婚,按礼要上表谢恩。"
云韵胸口一痛。简季安要他亲手写谢恩表?这算什么?最后的折磨吗?
"殿下身边文士众多,何须云韵代笔?"云韵勉强道。
"我就要你写!"简季安固执地说,"今日之内送到东宫!"
云韵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简季安的眼睛:"恕云韵难以从命。"
简季安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一时愣住了:"你...你敢抗旨?"
"殿下,云韵即将离京,家中事务繁忙。"云韵平静地说,"况且,谢恩表关乎殿下终身大事,还是亲自执笔更为妥当。"
简季安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拂袖而去:"好!很好!云韵,你记住今日!"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云韵脱力般坐倒在椅子上。他第一次拒绝了简季安的要求,却感受不到半分快意,只有无尽的心痛。
三日后,云韵正在书房整理行装,云墨匆匆赶来:"阿韵,太子又惹祸了!"
云韵手中书卷差点掉落:"怎么了?"
"昨日的谢恩表,殿下竟直接抄了先帝时的旧表,连名字都没改全!陛下大怒,罚他闭门思过三日。"云墨压低声音,"听说殿下还顶撞了陛下,说什么'横竖都是政治联姻,走个过场罢了'..."
云韵心头一紧。简季安竟如此任性?那谢恩表虽不重要,但公然敷衍,分明是在表达对婚事的不满...
"苏家什么反应?"云韵轻声问。
"苏丞相气得称病不朝,苏小姐据说哭了一夜。"云墨叹了口气,"阿韵,殿下这般作为,只怕..."
"与我无关。"云韵打断兄长,"殿下的事,自有陛下和朝臣操心。"
云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你决定何时启程?"
"三日后。"云韵看向窗外渐绿的棠梨树,"舅舅已派人来接应。"
云墨点点头:"也好。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对你...或许是件好事。"
云韵勉强一笑。是啊,远离京城,远离简季安...或许时间久了,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当晚,云韵正在灯下写信,突然听见窗外一阵窸窣声。他警觉地抬头,只见一个纸团从窗缝滚了进来。
展开纸团,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子时,老地方见。"
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云韵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简季安!
云韵盯着那张纸条,心跳如鼓。子时,棠梨树下...那是他们年少时常约的"老地方"。简季安为何要在此时见他?又为何如此鬼鬼祟祟?
理智告诉他该拒绝,可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犹豫再三,云韵还是披衣起身,悄悄来到院角的棠梨树下。
夜已深,府中一片寂静。月光如水,洒在初绽的棠梨花上,如同覆了一层薄雪。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正是简季安。
"殿下。"云韵轻声唤道,恭敬行礼。
简季安转身,月光下的面容格外清晰。他瘦了,轮廓越发分明,眼中带着云韵读不懂的情绪。
"你来了。"简季安声音沙哑,"我以为...你不会来。"
云韵垂眸:"殿下亲临,云韵岂敢不至?"
"别这样..."简季安突然抓住他的手,"阿韵,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云韵触电般抽回手,后退几步:"殿下请自重。"
简季安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垂下:"自重?呵...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个不知廉耻的混蛋?"
云韵心头一刺:"云韵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简季安冷笑,"拒绝我的召见,拒绝替我写谢恩表,现在连碰都不让碰了..."
云韵深吸一口气:"殿下即将大婚,云韵也要成家。如此...不妥。"
"成家?"简季安突然激动起来,"你真的要娶那赵家女?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云韵平静地说,"殿下不也是如此吗?"
简季安被噎住了,半晌才道:"那不一样...我是太子,婚事不由己..."
"云韵亦是臣子。"云韵轻声道,"身不由己,殿下应当明白。"
简季安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好一个身不由己...阿韵,你当真要这样与我划清界限?"
云韵沉默不语。月光下,棠梨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如同无声的叹息。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简季安突然压低声音,"那赐婚,我不会认的。"
云韵猛地抬头:"殿下!此话不可乱说!"
"我没乱说。"简季安目光灼灼,"我已想好了,大婚当日,我会当众宣布退婚..."
"不可!"云韵急得一把抓住简季安的衣袖,"殿下,此举会惹怒苏家,触怒陛下,动摇国本!"
简季安却笑了,反手握住云韵的手:"你担心我?"
云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抽手后退:"云韵...只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撒谎。"简季安步步逼近,"阿韵,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云韵退到树下,再无路可退。简季安的气息近在咫尺,龙涎香混着淡淡的酒气,勾起无数回忆。他心跳如鼓,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是"。
可理智最终占了上风。
"殿下,"云韵艰难地说,"请您...以大局为重。"
简季安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大局...好一个大局..."他后退几步,声音冷得像冰,"云韵,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要我娶苏婉柔?"
云韵心如刀绞,却不得不点头:"殿下与苏小姐...天作之合。"
简季安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凄凉:"好!好一个天作之合!"他猛地转身,"既如此,如你所愿!"
看着简季安离去的背影,云韵再也支撑不住,滑坐在树下。月光依旧,棠梨依旧,只是人心...早已不复当初。
三日后,云韵启程离京。临行前,父亲云明德亲自送他到城外。
"边关苦寒,照顾好自己。"云明德拍了拍儿子的肩,"待婚事准备妥当,为父会派人接你回来。"
云韵点头应下,心中却知,此去或许再无归期。他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他此生最爱却永远无法拥有的人。
"父亲保重,儿子...去了。"
马车缓缓驶离京城,云韵掀开车帘,回望那座困住他全部青春与爱恋的城池。风吹起路边的棠梨花,如同送别的雪,纷纷扬扬,落了满肩。
再见,季安。他在心中默念。愿你...一世安康。
而此刻的东宫,简季安独自站在后苑的棠梨树下,手中攥着一封刚从树下挖出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安"字,藏在花叶之间,如同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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