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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血色重逢 ...

  •   1938年的上海夏天闷热得令人窒息。

      林砚之压低帽檐,快步穿过法租界拥挤的街道。两年过去,他下巴上的胡茬和眼角的细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了许多。身上的码头工人服装散发着鱼腥和汗臭,完美掩盖了他原本的书卷气。

      "阿强,这边!"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在巷口招手。

      林砚之左右看了看,迅速闪进巷子。巷子深处,老吴正蹲在地上假装修鞋,身旁放着擦鞋工具箱——里面装的其实是发报机零件。

      "怎么样?"林砚之蹲下身,假装系鞋带。

      "山田明天要去虹口军营视察。"老吴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极低,"路线在这里。"他递过一张折成方块的香烟纸。

      林砚之迅速将纸块塞进袜子里:"武器呢?"

      "老地方。"老吴用鞋刷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堂,"周医生已经准备好了。"

      林砚之点点头,起身时余光瞥见街角有个熟悉的身影——铃木信子,那个日本女特务,正假装在胭脂摊前挑选商品。她今天穿了中国妇女的旗袍,但走路的姿势还是出卖了她。

      "有尾巴。"林砚之低声警告,"我先绕几圈,你们分散撤离。"

      离开巷子后,林砚之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挤。他在一个卖凉茶的摊子前停下,假装掏钱时迅速扫视四周。铃木信子还在不远处跟着,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街对面那个穿西装的欧洲人——虽然戴着墨镜,但那挺拔的身形和微微扬起的下巴,不是卡尔·冯·施泰因又是谁?

      两年了。北非的烈日和风沙似乎没在那张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将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卡尔手里拿着报纸,看似在等电车,实则目光不时扫向林砚之的方向。

      林砚之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手枪。卡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北非战场吗?难道调回上海了?还是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

      凉茶摊主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林砚之这才回过神来,掏出几个铜板扔在摊上,拿起碗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蔓延,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不能直接回据点。林砚之决定先甩掉尾巴。他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七弯八绕后从另一头出来,跳上一辆即将开动的电车。

      就在车门关闭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卡尔!德国人装作没看见他,径直走到车厢另一端坐下。林砚之的心跳如擂鼓,手指紧紧攥住扶手。卡尔想干什么?在电车上逮捕他?还是...

      电车晃动着前行,乘客上上下下。过了三站,林砚之突然发现铃木信子不知何时也上了车,正从另一节车厢慢慢靠近。他被夹在中间了!

      林砚之悄悄观察逃生路线。下一站靠近苏州河,如果跳车后直接跳水...

      就在这时,卡尔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铃木信子。两人用日语交谈了几句,卡尔似乎出示了什么证件,女特务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电车到站时,卡尔做了个"请"的手势,铃木信子顺从地跟着他下了车。

      临走前,卡尔回头看了林砚之一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别在这里下车。

      林砚之僵在原地,直到电车再次启动。卡尔刚才...是在保护他?为什么?两年前在南京发生的一切难道就这么轻易被原谅了吗?

      电车驶过外白渡桥时,林砚之看见卡尔和铃木信子站在桥头,似乎在争论什么。卡尔背对着电车,肩膀线条绷得笔直,而女特务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卡尔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给她,女特务才勉强点头离开。

      林砚之在下一站下车,绕了一大圈确认没有尾巴后,才回到位于闸北的"家"——一间破旧的阁楼,窗户正对着日本海军陆战队的驻地。

      "怎么这么晚?"沈清瑶正在窗边调试望远镜,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老吴说遇到麻烦了?"

      "铃木信子。"林砚之脱下臭烘烘的外衣,从袜子里取出情报,"还有更糟的——卡尔·冯·施泰因回上海了。"

      沈清瑶的望远镜差点掉在地上:"那个德国军官?他不是在北非吗?"

      "显然不是了。"林砚之走到洗脸盆前,用力搓着脸,仿佛这样就能洗掉今天的所有疑问,"他在电车上...帮了我。"

      "帮?"沈清瑶冷笑,"别天真了,砚之。这些纳粹没一个好东西。说不定是故意接近你,放长线钓大鱼。"

      林砚之没有反驳,但心里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卡尔的眼神中有种他熟悉的东西——那种在南京分别前的痛苦和决绝。

      "明天山田的行程不变。"沈清瑶转移了话题,"你和阿强负责第一道伏击,我和老吴在第二道防线接应。"

      林砚之点点头,开始检查武器——两把毛瑟手枪,五枚手榴弹,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这些年来,他已经从一个连枪都不会开的古董商变成了熟练的战士。父亲留下的古董店早已被查封,取而代之的是地下党的秘密任务。

      "对了。"沈清瑶递给他一个小包裹,"周医生给你的药,说是能提神。"

      林砚之打开一看,是几支德制安瓿瓶,标签上写着"□□"。这种药物在德军中被广泛使用,能让人长时间保持清醒。

      "周医生从哪弄来的?"林砚之皱眉。

      "他说是'朋友'给的。"沈清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年我们的药品供应突然顺畅了许多,而且都是德国货。"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卡尔一直在暗中...不,不可能。那个德国军官明明已经选择了他的立场,穿着那身罪恶的军装去了南京,又去了北非。

      "早点休息吧。"沈清瑶拍拍他的肩,"明天是关键一仗。"

      林砚之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墙上的日历——1938年12月13日。一年前的今天,南京沦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卡尔站在血雨腥风中对他喊"活下去";卡尔在领事馆的窗前目送他离开;卡尔塞给他的那枚铁十字勋章,现在还藏在他的皮带夹层里。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林砚之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他回到了墨砚斋,卡尔正在教他写毛笔字,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写出的却是用血写成的"南京"二字。

      次日清晨,林砚之和阿强伪装成黄包车夫,守在山田必经之路的拐角处。按照情报,山田的车队应该在上午十点经过这里前往虹口军营。

      "看到信号就动手。"阿强小声说,假装调整车把,"我打头车,你补枪。"

      林砚之点点头,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他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但目标如此高阶的军官还是头一回。

      九点五十分,远处传来摩托车开道的声音。林砚之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搭上藏在座位下的手枪。

      然而驶来的不是山田的车队,而是一辆孤零零的奔驰轿车——车窗摇下,露出卡尔·冯·施泰因轮廓分明的侧脸。德国军官今天穿着全套制服,胸前的铁十字勋章闪闪发光。

      林砚之的呼吸一滞。卡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卡尔用德语对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下车,径直走向林砚之的黄包车。

      "车夫,去德国领事馆。"卡尔用生硬的中文说,同时递来一张折成方块的马克纸币。

      林砚之低着头接过钱,手指触到纸币下的纸条。卡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上车。

      "怎么回事?"阿强紧张地问,"计划有变?"

      林砚之悄悄展开纸条,上面用德文写着:"陷阱。山田改道四川路。有埋伏。"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今晚八点,老地方。K。"

      林砚之的心跳加速。卡尔冒险来警告他们,这意味着什么?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撤。"林砚之低声说,"通知清瑶姐,行动取消。山田改道了,这里有埋伏。"

      阿强还想问什么,但看到林砚之的表情后闭上了嘴。两人拉着黄包车慢慢离开现场,转过街角后立刻加速奔向安全屋。

      沈清瑶听完汇报后脸色阴沉:"你相信那个德国人?"

      "我不知道。"林砚之老实承认,"但如果我们冒然行动,很可能全军覆没。"

      老吴匆匆进来:"刚收到内线消息,山田确实改道四川路了!而且沿途布置了狙击手!"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沈清瑶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砚之:"他为什么要救我们?"

      林砚之摇摇头,掏出那张纸条。沈清瑶接过一看,眉头皱得更紧了:"'老地方'是哪里?"

      "霞飞路咖啡馆。"林砚之轻声说,"我们两年前常去的地方。"

      "你不能去。"沈清瑶斩钉截铁,"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林砚之抬头,眼神坚定,"如果他真能提供情报,对我们的行动至关重要。"

      争论持续了一下午,最终沈清瑶勉强同意林砚之赴约,但必须在附近安排狙击手掩护。

      傍晚时分,林砚之换上一身西装,戴上金丝眼镜,打扮成洋行职员的模样。腰间的枪套贴着皮肤,冰凉而安心。

      霞飞路比两年前萧条了许多,但咖啡馆依然营业,只是客人少了大半。林砚之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

      七点五十五分,门铃轻响。卡尔走了进来,穿着便装——白衬衫配灰色马甲,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欧洲商人。他在林砚之对面坐下,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你长胡子了。"卡尔用中文说,声音低沉,"很适合你。"

      林砚之没有接这个话茬:"为什么要救我们?"

      卡尔招手要了杯威士忌,等侍者走远后才开口:"因为山田不值得你们送命。"他顿了顿,"南京之后,我发誓不再让无辜的人死在我面前。"

      "但你穿着那身军装。"林砚之尖锐地指出,"你还是他们的一员。"

      卡尔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有时候,制服下的人与制服代表的东西截然不同。"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直视林砚之,"就像你,红鸢,表面上是码头工人,实际上是地下党的王牌情报员。"

      林砚之的肌肉瞬间绷紧:"你怎么知道我的代号?"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卡尔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这里有山田未来一周的行程,日本海军在长江的布雷图,还有..."他压低声音,"你们组织中内鬼的名字。"

      林砚之没有伸手:"代价是什么?"

      "没有代价。"卡尔将纸袋推到他面前,"只希望你们行动时尽量避免平民伤亡。"

      "这不像纳粹军官说的话。"

      "我从来就不是纳粹。"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1933年我被强征入伍时,纳粹才刚刚上台。等我从中国回去,整个德国已经变了样。"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你以为我喜欢穿着这身制服?看着我的同胞变成怪物?"

      林砚之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回上海?北非呢?"

      "受伤了。"卡尔指了指自己的左肋,"子弹差点打穿肺叶。养伤期间接到调令,要我回上海协助日军情报工作。"他苦笑,"他们看中我的中文能力。"

      侍者送来威士忌,两人默契地停止交谈。等侍者走后,林砚之才轻声问:"伤...还好吗?"

      卡尔的嘴角微微上扬:"关心我?"

      "职业习惯。"林砚之板着脸,"周医生给的药是你提供的?"

      卡尔点点头:"从德军医务室'借'的。你们需要,而我能弄到。"

      "为什么冒险帮我们?"

      卡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钱包里取出那张泛黄的童年合影:"还记得这个吗?你祖父救过我的命。现在..."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小女孩的脸,"我在救他的孙子。"

      林砚之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照片上的女孩确实像极了父亲珍藏的家族相册里的姑姑。血缘的纽带如此奇妙,即使隔着国仇家恨,依然无法完全切断。

      "名单上的人..."林砚之犹豫了一下,"都安全了吗?"

      "大部分。"卡尔的表情变得严肃,"但有一个人你必须小心——你们组织的杨会计,他已经被山田收买了。"

      林砚之倒吸一口冷气。杨会计负责地下党在整个法租界的经费和物资调配,如果他是内鬼...

      "谢谢。"林砚之最终说道,将纸袋藏入内兜,"我会核实这个情报。"

      卡尔看了看表:"我该走了。太久会引起怀疑。"他站起身,却又停下,"林...小心山田。他比你们想象的更狡猾。"

      林砚之点点头,看着卡尔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坐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可疑人物后,才起身离开。

      回安全屋的路上,林砚之不断回想卡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那个德国军官眼中的痛苦不似作伪,但他真的能相信一个穿着敌军制服的人吗?

      安全屋里,沈清瑶和老吴正在研究卡尔提供的情报。

      "布雷图看起来是真的。"老吴指着长江沿岸的标记,"和我们掌握的部分信息吻合。"

      沈清瑶翻看着山田的行程表:"这个周末他会去百乐门参加日本海军将领的生日宴...是个好机会。"

      "杨会计的事呢?"林砚之问。

      "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沈清瑶的表情阴沉,"如果是真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三人都警觉地摸向武器。

      "是我,阿强!"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门开了,阿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不好了!杨会计刚刚带着日本特务抄了我们在愚园路的联络站!小翠被抓了!"

      沈清瑶的脸色瞬间惨白。小翠是她的助手,也是地下党的交通员,知道不少机密。

      "立刻通知所有联络点转移!"沈清瑶当机立断,"老吴,启动应急方案。砚之,你和我去救小翠。"

      "太危险了!"老吴反对,"这明显是引你们上钩!"

      林砚之突然想起什么,掏出卡尔给的纸条重新细看。在德文信息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中文字:"杨已叛,勿回据点。"

      "他早就警告过我们..."林砚之喃喃道。

      "谁?"沈清瑶锐利的目光射向他。

      林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白:"卡尔。他在纸条上写了杨会计是叛徒。"

      沈清瑶一把抢过纸条,看完后表情复杂:"你相信他?"

      "他救了我们两次。"林砚之轻声说,"在电车上引开铃木信子,今天又警告我们山田的埋伏..."

      "也可能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沈清瑶咬着嘴唇,"但眼下我们别无选择。小翠知道太多,必须救出来。"

      "我去。"林砚之突然说,"卡尔说过山田明晚会在百乐门参加宴会。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太冒险了!"老吴再次反对。

      "不,这很聪明。"沈清瑶思考片刻,"山田不在,宪兵队的戒备会松懈些。但你不能一个人去。"

      "卡尔说过会继续提供情报。"林砚之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说..."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咚"的一声轻响。阿强警觉地拉开窗帘一角——一只信鸽停在窗台上,腿上绑着小竹筒。

      林砚之取下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上面用德文写着:"明晚八点,宪兵队换岗有五分钟空隙。东墙第三个窗户没锁。K。"

      纸条背面是一张简笔地图,标注了宪兵队拘留所的内部结构和岗哨位置。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安全屋?"沈清瑶的声音带着惊恐。

      林砚之摇摇头,同样困惑。除非...卡尔一直在暗中保护他,甚至知道他的每一个落脚点。这个想法既令人恐惧又莫名温暖。

      "赌一把吧。"林砚之最终说,"明晚我去救小翠。如果这是陷阱..."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枪,"我会让山田付出代价。"

      沈清瑶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抱了他一下:"小心。如果情况不对,立刻撤退。"

      夜深了,林砚之却无法入睡。他取出藏在皮带夹层的那枚铁十字勋章,在月光下细细端详。勋章边缘还残留着一丝暗红——卡尔的血,两年前在南京分别时留下的。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明天又将是一场生死博弈。但这一次,林砚之不再孤单——有个金发蓝眼的德国军官,正隔着战线与他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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